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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ven“a”

穆時英作品

  

  craven“a”的純正的郁味從爵士樂裏邊慢慢兒的飄過來。回過腦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邊兒的一張桌子上,默默地抽著煙。時常碰到的,那個有一張巴黎風的小方臉的,每次都帶了一個新的男子的姑娘。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著她了,她有兩種眼珠子;抽著craven“a”的時候,那眼珠子是淺灰se的維也勒絨似的,從淡淡的煙霧裏,眼光淡到望不見人似的,不經意地,看著前面;照著手提袋上的鏡子擦粉的時候,舞著的時候,笑著的時候,說話的時候,她有一對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從鏡子邊上,從舞伴的肩上,從酒杯上,靈活地瞧著人,想把每個男子的靈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細細地瞧著她——這是我的一種嗜好。人的臉是地圖;研究了地圖上的地形山脈,河流,氣候,雨量,對于那地方的民俗習慣思想特xing是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張優秀的guo家的地圖:

  北方的邊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帶,那界石是一條白絹帶,象煤煙遮滿著的天空中的一縷白雲。那黑松林地帶是香料的出産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靈敏和機智的民族發源地。下來便是一條蔥秀的高嶺,嶺的東西是兩條狹長的纖細的草原地帶。據傳說,這兒是古時巫女的巢穴,草原的邊上是兩個湖泊。這兒的居民有著雙重的民族xing: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觀xing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氣候不定,有時在冰點以下,有時超越沸點;有猛烈的季節風,雨量極少。那條高嶺的這一頭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張著,噴著craven“a”的郁味,從火山口裏望進去,看得見整齊的ruse的溶岩,在溶岩中間動著的一條火焰,這火山是地層裏蘊藏著的熱情的標志。這一帶的民族還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當犧牲舉行著火山祭。對于旅行者,這guo家也不是怎麼安全的地方,過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圖給遮在黑白圖案的棋盤紋的,素樸的薄雲下面!可是地形還是可以看出來的。走過那條海岬,已經是內地了。那兒是一片豐腴的平原。從那地平線的高低曲折和彈xing和豐腴味推測起來,這兒是有著很深的粘上層。氣候溫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潤澤。兩座孿生的小山倔強的在平原上對峙著,紫sefeng在隱隱地,要冒出到雲外來似地,這兒該是名勝了吧。便玩想著feng石上的題字和詩句,一面安排著將來去遊玩時的秩序。可是那guo家的guo防是大脆弱了,海岬上沒一座要塞,如果從這兒偷襲進去,一小時內便能占領了這豐腴的平原和名勝區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見那片平原變了斜坡,均勻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圖叫橫在中間的桌子給擋住了!

  南方有著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風,更豐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愛的風景啊!

  一面憧憬著,一面便低下腦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兩條海堤,透過了那網襪,我看見了白汁桂魚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著兩只纖細的,黑嘴的白海鷗,沈沈地做著初夏的夢,在那幽靜的灘岸旁。

  在那兩條海堤的中間的,照地勢推測起來,應該是一個三角形的沖積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個重要的港口,一個大商埠。要不然,爲什麼造了兩條那麼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愛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碼頭上的波聲,大汽船入港時的雄姿,船頭上的lang花,夾岸的高建築物吧!

  那兩只海鷗醒啦,跟著那《晚安吧,維也納》的調子,在透明的空氣的海中飛著,自在地,安暇地,一會兒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黃鲨魚,一些黑鯨魚中間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著。

  “我時常碰到的,坐在那邊兒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臉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認識她嗎?”我問浩文,他正想站起來。

  “那一個,你說?”他又坐了下來。

  “就是那一個,和一個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這當兒她和小胡髭舞到我們桌子前面來了,瞧見了浩文,跟他點了點腦袋。

  “就是她!”

  “她嗎?就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那個hot baby呢!”浩文笑了起來,瞧著他的舞伴林苔莉小jie

  林小jie撇了撇嘴chun道:“瞧我幹嗎?”

  浩文對我說道:“怎麼?你想認識她嗎?”

  我說:“想了好久了,她是個有趣的人物。”

  “快別說啦,再說下去,我們的林小jie要不高興了。”

  “怎麼?林小jie跟她講不來的嗎?”

  “不是講不來,我又不認識她,只是——可是,你們男子爲什麼專愛認識她呢?那麼個小方臉,我實在看不出什麼地方漂亮?”

  浩文輕輕地在我耳朵旁說道:“你說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

  “就是她嗎?”

  我知道許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這guo家去旅行過的,因爲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兩天便走遍了全guo,在那孿生的小山的feng石上,他們全題過詩詞,老練的還是了當地一去就從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兩天,有的勾留了一禮拜,回來後便向我誇道著這guo家的風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當一個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說下去道:“你知道的,我們都跟她說過愛她,可是誰是真的愛她呢?那麼cheap的!人是很可愛的一個人,暫時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愛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個人是爲著她死了,一個人還關在獄裏,你瞧她卻在這兒樂,那麼危險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紹……”

  我點了點腦袋。

  (一個被人家輕視著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風景在舞場海shui浴場電影院郊外花園公園裏生長著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著別人的被輕視的被輕視的給社會擠出來的不幸的人啊)

  忽然,對于她,我發生了一種同情,一種懷念:“她自家兒可知道是被人家輕視著玩弄著呢?”——那麼地想著。

  一支調子完了,她從我們的桌子前走過回到自家兒的桌上去,給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這兒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來,看著我道:“浩文,又給我介紹新朋友嗎?”

  “對了,袁野邨先生,余慧娴小jie。”

  “袁先生,請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煙。”

  “我有煙。”

  “不,我要craven‘a’。”

  “爲什麼要craven‘a’呢?”

  “我愛它那淡淡的,淺灰se的煙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蓋上蹲著只黑貓的紅盒子拿了來,給她擦亮了火,點了:“我叫你craven’a,小jie。”

  “留心,黑貓是帶著邪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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