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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穆時英作品

  黯淡的太陽光斜鋪到斑駁的舊木柵門上面,在門前我站注了,扔了手裏的煙蒂兒,去按那古銅se的,冷落的門鈴。門鈴上面有一道灰se的蛛網,正在想拿什麼東西去撩了它的時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經開了那扇木柵門,擺著發黴的臉se,等我進去。

  院子裏那間多年沒放車子的車間陳舊得快傾記下來的樣子,車間門上也罩滿了灰塵。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聽得屋後那條長胡同裏有人在喊賣曬yi竹,那嘹亮淒清的聲音懶懶地爬過我家的屋脊,在院子裏那些青苔上面,在駁落的粉牆上面盡蕩漾著,憂郁地。

  一個細小的,古舊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邊說:

  “家啊!”

  “家啊!”

  連自己也聽不到似的在喉嚨裏邊說著,想起了我家年來冷落的門庭,心裏邊不由也罩滿了灰塵似的茫然起來。

  走到樓上,ma愁苦著臉,瞧了我一眼,也沒說什麼話,三弟撲到桌子上面看報紙,mei子坐在那兒織絨線,臉se就像這屋子裏的光線那麼yin沈得厲害。

  到自己房裏放下了帶回來的零碎yi服,再出來喝茶時,ma才說:

  “你爸病著,進去跟他談談吧。”

  父qin房裏比外面還幽暗,窗口那兒挂著的絲絨窗帏,下半截有些地方兒已經蛀蝕得剩了些毛織品的經緯線。濾過了那窗帏,慘淡的,青灰se的光線照進來,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潔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裏消逝了它愁悶的姿態。屋子裏靜溢得像冬天早上六點鍾天還沒亮透的時候似的。窗口那兒點了枝安息香,灰se的煙百無聊賴地纏繞著,氤氲著一陣古雅的,可是過時了的香味。有著樸實的顔se的紅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兒,太師椅默默地站在那兒,鑲嵌著雲石的煙榻默默地站在那兒,就在那煙榻上面,安息香那麼靜谧地,默默地躺著消瘦的父qin,嘴chun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著煙燈裏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裏邊是頹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見我進去,緩緩地:

  “朝宗沒回來?”那麼問了一句兒。

  “這禮拜怕不會來吧。”

  我在他對面坐下了,隨便拿著張報看。

  “後天有沒有例假?”

  “也許有吧。”

  話到這兒斷了。父qin是個沈默的,輕易不大肯說話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著敵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談談也不容易找到適宜的話題,便那麼地靜了下來。

  我坐在那兒,一面隨便地看著報,一面偷偷地從報紙的邊上去看父qin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時曾經握過幾百萬經濟權的手,而現在是一只幹枯的,皺縮的,時常微微顫抖著的手。便——

  “爲什麼人全得有一個暮年呢?而且父qin的還是多麼頹唐的暮年啊!”那麼地思索著。

  忽然,一個肺病患者的聲音似的,在樓下,那門鈴嗡地響了起來。

  父qin像興奮了一點似的,翻了個身道:

  “瞧瞧是誰。”

  我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誰來看我。”他是那麼地希望著有人來看他的病啊!就拉開了窗帏,伏在窗口瞧,卻見進來的是手裏拿著封電燈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誰?”父qin又問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來道:“電燈公司的通知信。”

  父qin的嘴chun動了幾動,喝了日茶,沒作聲,躺在那兒像在想著什麼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話想說出來的時候就是那麼的,先自己想一下。父qin是一個十足的理智的人;他從不讓他的情感顯露到臉上來,或是到言語裏邊來,他從不沖動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慮一下似的。我便看著他,等他說話。

  過了一回兒,他咳嗽了一聲兒——

  “人情真的比紙還薄啊!”那麼地開了頭;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全是那麼沈重地,遲緩地,從他的嘴chun裏邊蝸牛似的爬了出來:“從前我只受了些小風寒,張三請中醫,李四請西醫,這個給煎葯,那個給裝煙,成天你來我去的忙得什麼似的。現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ma閑下來給我裝筒煙,敬芳師父,我總算沒薦錯了這個人,店裏沒事,還跑來給我請下安,煎帖葯。此外還有哪個上過我家的門?連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那些人也沒一個來過啊!他們不是不知道。”父qin的話越來越沈重,越來越遲緩,卻是越來越響亮,像是他的靈魂在喊叫著似的。“在我家門口走過的時候總有的,順便拐進來,瞧瞧我的病,又不費力氣,又不費錢財。外面人別說,單瞧我家的qin戚本家吧,嫡qin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咽住了話,喝了口茶,才望著天花板:“我還是我,人還是那麼個人,只是現在倒黴了,是個過時人罷咧!真是人情比紙薄啊!”便閉上了眼珠子,嘴chun顫抖著不再說話。

  默默地我想著做銀行行長時的,年輕的父qin,做錢莊經理時的,精明的父qin,做信托公司總理時的,有著愉快的笑容的父qin,做金業交易所經紀人時的,豪爽的父qin,默默地想著每天有兩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頭抽到三百多元錢的好日子,每天有人來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臥室裏擠滿了車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著門鈴那兒的蛛網,陳舊得快要傾圮下來的車間,父qin的遲緩的,沈重的感慨,他的幹枯的,皺縮的手。

  父qin喉嚨那兒咽的響了一聲兒,剛想擡起腦袋來,卻見他的顫抖著的手在chuang沿那兒摸索那塊手帕,便又低下腦袋去。

  我不敢再擡起腦袋來,因爲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還是淚shui;我不敢擡起腦袋來,因爲知道閉著眼躺在煙榻上的是一個消沈的,斑白了頭發的,病著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父qin的年華,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著手杖,拖著艱難的步趾嗒嗒地走了過去,感情卻鉛似的沈重起來,灰黯起來。

  差不多每個星期尾全是在父qin的病榻旁邊消磨了的。

  看著牢騒的老父病得連憤慨的力氣也沒有,而自己又沒一點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後來,便時常接連著幾個禮拜不回去,情願獨自個兒留在宿舍裏邊。人到底不是怎麼勇敢的動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qin的暮年,和秋天的黃昏那麼地寥落的我家,總暗暗地在心裏流過一絲無可奈何的怅惘。

  “父qin啊!”

  “家啊!”

  低低地歎息著。

  有時便犧牲了一些绮麗的下午,孩子氣的遊伴,去痛苦地坐到父qin的病榻邊,一同嘗受著那寂寞味,因爲究竟我也是個寂寞的人,而且父qin是在悠遠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飽和了寂寞與人生苦的。

  每隔一禮拜,或是兩禮拜回到家裏,進門時總那麼地想著:“又是兩禮拜了,父qin的病該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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