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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第3小節
穆時英作品

  [續父親上一小節]反常地動著肝火呢?”好像到現在才明白父qin是病得很厲害了似的,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鋪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于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麼樣?不相幹吧?”

  我看著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該拿定主意,快辦後事吧。”

  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麼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只茫然地望著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起抖來,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麼話。一陣不可壓製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沖了上來,我的嘴chun抽搐著,腦袋漲得發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明白了。我一gu勁兒的沖到自己房裏,鎖上了門,倒在chuang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著,那麼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著,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挂下去,挂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ma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麼地嚷著。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名其妙地傷心起來,在chuang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chuang沿那兒,先只勸著我:

  “別那麼哭,你爸聽著心裏難受的。”

  慢慢兒的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的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我瞧著那眼淚古怪地挂下來,我瞧著她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我瞧著她傷心地抽咽著。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著她的眼淚,一顆顆的滲出來,一顆顆地,那麼巧妙地滴到chuang巾上,滲到那棉織物裏邊。

  “多麼滑稽啊!”那麼地想著。

  我想笑,可是心髒卻怎麼也不肯松散下來,每一根中樞神經的纖維組織全那麼緊緊地繃著,只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著,嘴卻抽搐著,怎麼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著,躺著,瞧那天se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著tui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生來了!”樓下,老仆人大聲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來,tui卻疲倦得發軟,在chuang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的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走到外面,醫生已經坐在那兒抽雪茄,父qin,兩只手扶著二弟的肩膀,腦袋靠著他的脊梁,呻吟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著,ma在旁邊扶著,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tui來跨過門檻,可是怎麼也跨不過去。ma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生到房裏來診吧。”

  父qin一面喘著氣,一面搖著腦袋,還是拼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只手托著他的肋骨,一只手提著他的tui,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qin穿著很厚的絲棉袍子,外面再罩著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著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著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qin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著走著,在我眼前的父qin像變成紙紮人似的。

  “父qin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麼地問著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生前面,父qin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she苔,還那麼地問著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幹系吧?”一面在嘴上堆著笑勁兒。父qin跟誰講話,總是這麼在臉上堆著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生微微地搖著腦袋,一面瞧著他,懷疑似的。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qin是那麼地渴望著生啊!他是從來不信自己會死的;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麼也不願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生那麼地說了一句,便念著脈案,讓坐在對面的門生抄下來。

  父qin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他念,聽了一回兒忽然連接著打起嗝來,一邊喘著氣,枕著自己的手臂。ma便說:

  “到裏邊去躺著吧。”

  父qin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生那麼說了,父qin才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那麼,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著,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醫生,才叫二弟扶著走到裏邊去。

  父qin是那麼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麼地不肯得罪人家,那麼精細的一個中guo商人——可是爲什麼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裏呢?爲什麼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曆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著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麼頹盾,那麼地受人奚落,那麼地滿腹牢騒,卻從不責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爲什麼讓那麼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裏邊生長著啊!

  醫生開了葯方,搖著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裏開頭調理起來還不嫌遲,現在是有點爲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發全一根根的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ma便躺在煙鋪上哭了起來,我一面送他下樓梯,一面卻痛恨著他,把他送到門口:

  “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麼清楚的人怎麼一來就能死呢?”那麼地想著走了上來,到父qin房裏,只見他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著的身子便跳一下,皺著眉尖,那麼痛苦地。

  我瞧著他,心髒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父qin那麼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qin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著打著便猛的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蕭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裏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的從枕頭上面滑下來,連忙——

  “爸!爸!”地叫著他,才像從睡夢裏給叫回來似的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閉上了嘴,輕輕地打著嗝,過了一會兒,猛的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著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過來,他是那麼痛苦地,那麼困難地在掙紮著,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著,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經那兒混和著。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齧住父qin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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