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給郭建英先生瞧見了珮珮的話,他一定會樂得只要能把她畫到紙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會覺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鮮的筆觸下的珮珮像是怎麼的呢?
畫面上沒有眉毛,沒有嘴,沒有耳朵,只有一對半閉的大眼睛,像半夜裏在清澈的池塘裏開放的睡蓮似的,和一條直鼻子,那麼純潔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顆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兒的五顆梅斑是他不會忽略了的東西。×頭發是童貞女那麼地披到肩上的。在脯裏邊還有顆心,那是一顆比什麼都白的少女的心。
祖父諱蓮堂,是廣東新會望族,娶一妻四妾,裏邊有一個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諱知年,向在美舊金山經商,是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娶美
人琳麗朗白爲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頂小的一個。她的小學教育是在美
受的,中學教育是在上海一個天主堂辦的學校裏受的。她是三種民族的混血兒,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後天的訓練都是很複雜的,各種線條的交點。在童貞女出身的,學校裏的姆姆的管束下,被養成一個天真的,聖潔的少女以後,便在大美晚報館的電話問做接線生。睜著新奇的眼,看萬花筒似的社會,一面卻在心裏哀怨著青春。
五月一日:
醒回來時已經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園子裏,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圖案花裏——在這五月裏邊,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開放!
披了睡走到園子裏。園子裏是滿地的郁金香,每一朵郁金香上都有一縷太陽光。太陽已經出來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哪兒,腦袋上面只有一個蔚藍的晴空,挂著三四球大自雲。園子角上的那株玫瑰開了一樹的花,花瓣上全是那麼可愛的圓露珠——昨天喬治吳跟我說,說我已經像玫瑰那麼的開了,說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麼妩媚,又是露珠那麼清新的。喬治吳是研究文學的人,他有一張鹦鹉的嘴。也許他還有一顆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別相信男人,她告訴我喬治吳的話也是不能相信的。那麼她爲什麼那麼地相信他呢?還愛著他,還跟他訂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躺到玫瑰樹底下,太陽的淡光從葉縫裏漏下來照到我臉上,閉上了眼睛,吻著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紮出血來的時候,我便笑了。
我愛五月,愛玫瑰,愛笑,愛太陽!
一只鴿子從隔壁的園子裏飛過來,在藍天下那麼輕靈地翩翩著。我想騎在它背上,騎在那潔白的小東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飛去,往天邊飛去,因爲我有一顆和鴿子一樣白的心,一個和天一樣藍的靈魂。
遠方的城市,遠方的太陽,遠方的玫瑰,遠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金黃的五月呵,我要獻給你,我十八歲的青春!
吃了早飯,和哥哥上公園去打網球。他今天穿了條白的褲子;白襯衫的口袋上用紅絲線繡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愛人一定很幸福的,因爲他待我也那麼溫柔呵。
在報館裏邊坐了一下午悶極了,只想早一點下工——窗外是那麼好的五月的黃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覺得沒什麼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車,希望在車裏碰見什麼熟人,可是一個沒有碰到。只有那個長臉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頂裏邊的那個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車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兒看我。我的眼光對他說:“蔡約翰的子呢!”可是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裏,只覺得掉了什麼似的——寂寞呢!
吃了晚飯以後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服放了進去。很可惜的,那麼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長大裘,棕
的駱駝毛大褂全不能穿了——可是管它呢,再過幾天,我要穿了絨線外
上報館裏去了,現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才回來,叫醒了我,告訴我她今天下午和喬治吳一同去看了好幾座小屋子,她們已經決定了結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衖裏邊那座油
的小建築物裏邊,她現在正在那兒學裁小孩子穿的
服——真幸福呵!那麼晚回來,
也不說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喬治吳又是那麼英俊的男子!爲什麼不讓我做姊姊,偏讓我做
呢?她並沒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從窗裏照進來,那麼皎潔的,比窗紗還白,和我的心一樣白。有人說,月光是漫的蕩婦,我說她是
女的象征,因爲月光是和我一樣皎潔的——誰能說我是
漫的蕩婦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個兒可睡得那麼香甜,扔下我獨自個兒幹躺著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經在開的玫瑰了嗎?
一個很細的聲音在我的耳旁吹噓著朱麗葉和羅密歐的故事,這是誰呢?月光嗎?夜嗎?五月嗎?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開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淚珠兒慢慢的滲了出來——我真的哭了。
窗外那棵果樹上的一只隔年的蘋果,那天忽然掉了下來,爛熟的蘋果香直吹到窗子裏邊。在窗前刮胡髭的劉滄波的心裏也冒起一陣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腴裏邊發著空洞的歎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來,大得不像個樣子。看著那只大,真不懂自家怎麼會在那麼大的一張
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獨身漢的心情。
“獨身漢還是聽聽音樂吧!”
就買了個播音機。播音機每天晚上唱著:
“在五月的良夜裏,蓮妮!”
每一條弦線上面,每一只喇叭口裏,揮發著爛熟的蘋果香。
“呵!呵!春天哪!”從空洞的心髒裏發著空洞的歎息。
“可是獨身漢應該讀一些小說的。”便買了許多小說:《不開花的春天》,《曼侬攝實戈》,《沙莽》,《都市風景線》,《茶花女》,《情文化》……每一頁紙上揮發著爛熟的蘋果香。書是只能堆滿個空洞的房間,不能填塞一顆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髒裏依舊——
“呵!呵!春天哪!”那麼地發著空洞的歎息。
“獨身漢還看看電影吧!”
“獨身漢還買條手杖吧!”
“獨身漢還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獨身漢還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顆果樹上的蘋果一天天地掉著,爛熟的蘋果香在五月的空氣裏到醞釀著。獨身漢究竟還是獨身漢呵!
“呵!呵!春天哪!”
那天晚上滿天的星,熄了燈,月光便偷偷地溜了進來。
“明兒該是個晴朗的藍天了!今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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