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寶刀上一小節]作。平措沒有生疏鐵匠手藝,又學會了所有的農活,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人。我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他沒有家,卻宣稱自己有許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師用漢文寫了不少信給不同地方的女人,信裏都是一個內容,告訴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兒子,就到什麼地方來見他。他要爲這些兒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許多年過去了,沒有一個兒子來看他,他也沒有打過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來砍柴,割草,切菜,沒有一把像模像樣的男人的佩刀。他說還要活些時候,我想,他是還沒有死心,還在等兒子來找他。
我用力拉動風箱,幽藍的火苗從爐子中間升起來。我問:“平措師傅還在等兒子嗎?”
他看看劉晉藏,笑了:“我還以爲你給我帶兒子來了呢。”
他從紅爐裏挾出燒得通紅的鐵,那鐵經過兩三次鍛打,已經有點形狀了。他拿著鐵錘敲打起來,丁咣,丁咣!像是要打一把鋤頭,接著,他把錘子一偏,柔軟的鐵塊又被鍛打成扁長的東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雛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給牢牢地挂在了正在成形的鐵塊上。鐵匠手裏的錘子又改變了落點,鐵塊又回複到剛出爐時那什麼都不是的樣子了。
劉晉藏籲出一口長氣:“平措師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嗎,怎麼不打了。”
鐵匠氣咻咻地說:“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你怎麼能知道?”
劉晉藏眼裏閃出了狂熱的神情,說:“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給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鐵匠卻轉臉對我說:“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爐吧。”
我像小時候一樣,替他做了差事,臉上還帶著受寵若驚的表情。鎖好鋪子門,他說,有人送了他一壇新釀的酒。我知道,這就是寂寞的老鐵匠的邀請了。老鐵匠還從別人家裏討來一些新鮮的蜂蜜。
這天,我們都醉了。
我和劉晉藏不停地說著刀,刀子。
夕陽西下,廟子裏的鼓和唢呐又響起來。紅懸崖隱入濃重的山影中,黑龍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鐵匠把著我的手說:“小子,我流四方的時候,真的有過許多女人,也該有幾個兒子,他們怎麼不來找我?”
“你一定要爲兒子打了刀子,才肯給別人打?”
他生氣了,說:“你小子以爲進了城,就比別人聰明嗎?”
我們起得晚,頭天喝得太多了。
我們在泉邊洗了臉,繞著村子轉了一圈,鐵匠鋪子落著鎖,看來鐵匠也醉得不輕。天氣很熱,是會引來暴雨甚至冰雹那種熱法。兩個人嘴裏都說該回去了,卻把身子躺在核桃樹蔭下,紅懸崖在陽光照耀下像是科動的火焰,劉晉藏睡著了。
我似睡非睡,閉著眼,卻聽見雷聲滾動,然後響亮地爆炸,聽見碩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在樹葉上,雜沓的腳步噼噼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沒有睜開眼睛。我迷迷糊糊地想,晴天夢見下雨。于是閉著眼睛問劉晉藏:“晴天夢見下雨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我睜開眼睛,發現他不在身邊。陽光照著樹上新結的露珠,閃閃發光。崖頂小廟的鼓聲停了。村子空空蕩蕩,見
不到一個人影。在鐵匠鋪鐵匠正在給爐子點火,的煤炭燃燒時散發出濃烈的火葯味。鐵匠告訴我,雷落在崖頂了。
這有什麼稀奇呢,雷落在樹上,落在崖上,夏天裏的雷,總要落在什麼地方。小時候,我還見過雷落在人身上。我對鐵匠說:“給我朋友打把刀吧。”
鐵匠說:“在山裏,男人帶一把刀是有用的,你們在城裏帶一把刀有什麼用
?”
如果我說,是爲了挂在牆上,每天都看看,鐵匠肯定不會理解。何況劉晉藏肯定不會把它們一直挂在牆上。這時,風從紅懸崖下的深潭邊吹過來,帶來了許多的喧鬧聲。
鐵匠說:“小子,還是看熱鬧去吧。”
我就往熱鬧的地方去了。在懸崖下沈靜的潭邊,人們十分激動。原來是雷落在黑龍頭上了。舅舅帶著幾個喇嘛從山上下來,宣稱是他們叫雷落在龍頭上,不然,這惡龍飛起來,世上就有一場劫難了。劉晉藏比喇嘛們更是言之鑿鑿,他告訴我,當我在枝樹下進入夢鄉時,那黑龍便蠢蠢慾動了,這時,晴朗的天空中,飄來了
潤帶電的雲團,抛下三個炸雷,把孽龍的頭炸掉了。
舅舅補充說,被雷炸掉的龍頭掉下懸崖,沈到深潭裏去了。
眼前,藍幽幽的潭深不可測,我對舅舅說,反正沒人敢下潭去。舅舅氣得渾身哆噱。這時,劉晉藏
光了
服,站在潭邊了。這個勇敢的人面對深不可測的潭
,像樹葉一樣迎風顫抖。借鐵匠給的一大口酒壯膽,他牽著一段繩子,嗵一聲跳下了深潭。在姑娘們深受刺激的尖叫聲裏,濺起的
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
下。先還看見他的雙
在
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模;後來,除了一圈圈漣漪,就什麼都看不見了。過了很久,他突然在對岸的懸崖下露了頭,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裏已經沒有繩子了。他再一次紮向了潭底,直到人們以爲他已作了
下龍宮永久的客人時,才從我們腳邊浮了上來。姑娘們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樣發出尖厲的叫聲。舅舅用一壺燒酒,搽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過來。他的第一句話是:“拉吧。繩子。”
繩子挂著的東西快露出面時,大家都停下了,一種非常肅穆的氣氛籠罩了
面。下面的東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沈下去了。舅舅站在
邊很久,下定了決心;“請它現身吧!”
男人們發一聲喊,那東西被拉上來了。
這東西確實是被雷從黑龍頭上打下來的。這塊重新凝結的石頭失去了原來的堅實,變成了一大塊多孔的蜂窩狀的東西。很酥脆的樣子。
鐵匠走上前來,用鐵錘輕輕一敲,松脆的蜂巢樣的石頭並沒有解,卻發出鍾磐般的聲響,铮铮然,在潭
和懸崖之間回蕩。
我說:“原來是一塊鐵。”
舅舅不大高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鐵匠帶點討好的神情對我舅舅說:“孽障被法力變成了一坨生鐵。”
舅舅高興了,說:“它的魂魄已經消散了,成了一塊鐵,它是你鐵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開了。我跟劉晉藏拿錘子你一下找一下地敲著,聽清脆的聲音在懸崖下回蕩。丁當!丁當!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塊蜂窩狀的頑鐵很快被我們用大錘敲成了碎塊,堆在鐵匠鋪中央的黃泥地上了。我們坐在鐵匠鋪門前的空地上,就著生蔥吃麥面餅子,望著太陽從山邊放射出的奪目光芒。鐵匠拿出一個小瓶子,我們又喝了一點解寒的酒。就在這會兒,黑夜降臨了,周圍的山上的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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