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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

陳忠實作品

  

  吳玉山老漢悄沒聲兒地哭了。

  老漢蹲在院子圍牆西角的豬圈門口的碌碡上,雙手撐著花白頭發的腦袋,淚shui吧嗒吧嗒滴落到褲裆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漢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淚的一個好機會。老伴到她mei子家去了,兒子和媳婦也出門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場,讓多日來聚積在咽喉下面的苦shui暢活地流泄出來了。想到矮矮的圍牆西邊的東鄰和西鄰,他控製住自己,不能嚎出聲來,免得他們幸災樂禍。

  老漢太痛苦了,滿眼洶湧而出的淚shui和同樣綿綿不斷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攪和在一起,擦不幹,抹不淨,把一張皺紋巴巴的臉弄得十分肮髒,粘液從下巴颏上滴下來,滴在song襟的棉襖上,也弄得shi糊糊一片,他已經無心顧及了。

  兩頭即將出槽的大白豬,扭著笨重的身子,在圈裏蹒跚,不時揚起頭來,瞅著它們的主人,鼻腔裏發出哼哼的響聲。笨豬也通人xing,他把它們從一尺長的毛崽養成這樣兩個龐然大物,有了感情了。可它們畢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meimei的丈夫,他的“挑擔”,被公安局逮了!

  手铐!一雙藍铮铮的鋼鐵家夥,套在挑擔的手腕上,寒光凜冽!挑擔那一雙又細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鋼鐵家夥的箍匝呢?聽說那鋼鐵裏頭帶有鋸刺一般的鋼刺鐵牙,戴的人稍一擰扭,那鋸刺就越緊緊地往肉裏扣呀!

  玉山老漢擡起淚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見高高地聳立在小院裏的二層閣樓。那被塗飾成天藍se的門窗,天藍se的鋼棍圍欄,也都嘲笑似的瞅著他。這座高高地聳立在兩邊低矮的莊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築,使鄰人羨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樓房?現在對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裏一橫,産生了一個十分惡毒的心計,他盼這閣樓突然倒塌,把他壓死,他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挑擔姓鄭,小名碎狗,官名建guo,小河下沿鄭寺村人。他和他先後娶走了小河北岸張家堡張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擔”。

  姊mei倆只差一歲,個頭長得相差無幾,模樣都俊,胖瘦幾乎無差,乍看像一對雙生。細看呢?meimeijiejieshuise一些。比較起來,吳玉山卻更喜歡他娶的老大。他有種感覺,一種不易說清楚的感覺,居家過日子,老大更有心計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shuise雖然濃一層,似乎xing子太強,不好撫弄。

  許是姊mei倆年齡相近,摸樣不分彼此,于是就形成誰也不服誰的局面。大姑娘能紡一把細線,織一手好布,二姑娘織出的花布和紡下的細線絕不比jiejie差一分成sejiemei倆爭強好勝,互不服氣,少了一般姊mei之間大讓小,小敬大的情分。這種微妙的關系,隨著姊mei倆一前一後的出嫁,就延伸到吳玉山和鄭碎狗兩個男人和兩個家庭的關系之間來了。

  吳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鄭碎狗家亦屬小康人家。誰料婚後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壯丁,賣地交款,避了災難,卻沒了地。禍不單行,母qin猝然而殁,一個小康家庭急驟衰敗爲日愁三餐的窮漢。老父qin無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開,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壯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債,鄭碎狗再沒分得什麼有價值的家産,他在西安一家鞋鋪當學徒,學習抹褙子的手藝,只管飽肚子,沒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開鍋時,夾著小口袋來找jiejie。大姑娘同情meimei,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濟。時日一長,也就有點厭煩,在把米面裝入meimei張開的口袋時,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長了,叫人把你周濟到啥時候去?”meimei一聽,倒提起口袋,把裝進去的米又倒出來,甩手走掉了,從此,再也沒登過jiejie家的門檻。

  吳玉山說:“看看看,這下把mei子和mei夫得罪下了,既然周濟人,就甭說難聽話,還能落下個人情。”

  妻子卻不後悔:“在娘家時,連一聲jie也沒叫過我,好逞能哩!這會兒認得我這個當jie的了!吃了人家的米面,還不領情,倒是我該向她低三下四去賠情?”

  姊mei倆就這樣絕了情。

  吳玉山心裏其實倒高興,再不擔心有人來要米討面了。她是她的qinmei子,如果自己出面幹預,妻子肯定不高興,而妻子自己出面阻斷了那個關系,倒好。實在說,“挑擔”那一家,真是個填不滿的窮坑……

  星鬥移轉,世事大變。沒過二年,全guo解放。鄭碎狗從小小的學徒一下子翻身立起,成了公家幹部,穿一身四個兜的藍布服裝,年節時出現在老丈人家門樓裏,和吳玉山面對面稱兄道弟的時候,吳玉山一下子覺得自己臉上無光,矮了半截。老丈人再不“碎狗長” 、 “碎狗短”地奚落了,也不叫“老二”了,出前攆後叫著“建guo”的名字。吳玉山很快明白,鄭碎狗已經取下一個官名叫鄭建guo

  鄭建guo春風得意,滿口泄出一串串新名詞,叫老丈人和老農民吳玉山似懂非懂。他說新成立的市政府,已經調他當幹部了。

  二姑娘自然更是揚眉吐氣,說話也嗲聲嗲氣,手也總是塞在褲兜裏不往外拿,話中不斷地冒出一些鄉村女人難以理解的新名詞,令老母qinjiejie吃驚。自然,最尴尬的還是大姑娘,meimei似乎早憋足了心勁,就等著這一天圖得報複,那眼角總是不屑地瞟著jiejie,叫jiejie越看越不自在。

  傍晚分手時,矛盾終于公開化了。二姑娘從褲兜裏怏怏地摸出一疊票子,當著父母的面擱到桌子上,對jiejiejie夫說:“前二年受苦時,吃過jie家二鬥三升面,八升小米,我都記著,現時,折價一次還清,我也去了心裏的疙瘩。”

  吳玉山愣住了,連連擺手,燒臊得臉孔赤紅,像挨了一記耳光:“這算說的哪兒的話……”

  妻子煞白著臉,早已不能忍受,抓起票子,一把甩出去,滿屋都是飛舞著的人民幣:“你男人當官了,你當官太太了,俺不眼紅!甭在我跟前擺闊耍燒包!我那二鬥三升白面,八升小米,全當喂了狗咧!喂給了一條喂不熟的狗……”

  姊mei倆當面罵了起來。

  從此,jiemei倆絕了往來。遇人說起家道,吳玉山和妻子,誰也不要提起這個挑擔和meimei,他只是零零星星聽說過,挑擔在解放後的十幾年裏,官兒從小到大,不停地往上升,至于升成幾品,他也搞不清。他本來就對城裏政府的官職稱謂粘粘糊糊,分不清高低。他和妻子已經有了兩兒一女,雖然不易,卻還保持著一個小康的狀態。他人極忠厚,平和,有一個中農成份,也不能在村子裏當什麼幹部。他憑了勤謹和忠厚,人緣也好。列論誰在吳村當幹部,他都是最可靠的社員,從不使好搗蛋,人叫他“老好玉山”,他欣然領受,不管屬褒屬貶。一些技術xing極嚴格的活路,譬如撒種,譬如培植稻秧,非他莫屬。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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