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紀委書記焦發祥一早去上班,走進縣委敞開的四方泥立柱大門,瞧見傳達室旁邊的絨線花樹下圍著一堆人,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從人頭攢動的縫隙中,瞅見了一只燈籠。爲心頭突然泛起的一陣兒好奇心所驅使,焦發祥湊上前去了。
大夥兒圍觀的確是一只燈籠。
那是一只用細細的竹篾編織的小燈籠,外邊糊著一層紅紙,裏面點燃著一支小蠟燭。這種小燈籠是鄉村小孩子過年時打著玩的,普普通通,屢見不鮮。
挑著這只燈籠的是一位鄉下老農民,樣子有點滑稽。他那張臉皺紋太多,像一片揉皺了的灰布,或者更像一只又幹又蔫的茄子,沒有生氣;那雙眼睛睜著也像閉著,渾濁而毫無光彩;嘴巴緊緊抿在一起,上有幾根稀疏的黃胡須,微微顫抖。整個臉上,只有這幾根微微顫抖著的黃胡須富于生氣,富于感情
彩,表明他心裏憋著氣。
“喂!你在這兒幹什麼?”焦發祥問。
那雙似睜似閉的眼睛聞聲看過來,沒有說話,似乎在掂量和估價問話人的身份。
“你出什麼洋相嘛!”焦發祥說。
“尋找真理!”他的幹癟的嘴動了一下。
圍觀的幹部們笑起來,真理?尋找真理?這樣一句頗爲高雅的臺詞,從一個灰不沓沓的老農民的嘴裏冒出來,無疑便具備了更多的滑稽彩。
“你要尋找什麼真理?”焦發祥也笑了。
“尋找共産的真理!”老農民執拗地說。
“你說具點行不行?”焦發祥提醒他。
他的眼睛忽地一翻,下垂的眼皮下露出一縷難受不堪的神光,盯住焦發祥,反問:“我給你說了,你管不管呢?”
“問你就是想管。”焦發祥肯定說。
“啊呀!我可找到包青天了——”打燈籠的農民嘴裏叨叨著,“我可找到包文正了……”
打燈籠農民的具敘述——
我跟支部書記劉治泰家夥住一個院子。這是土改時分地主家的一院馬房,三間安間房,各占一半。兩家擠一院,都要壘豬圈、羊棚、窩、茅廁,都要堆柴禾,擁擁擠擠,誰也寬展不了。前幾年手頭緊巴,沒力量蓋房,擠也只好擠著。
這二年,手頭活泛了,我想搬出去,另建一院新房,就朝隊裏申請另撥劃一院新莊基地,讓劉治泰一家住在老院裏,也就寬展了。劉治泰是支書,給他自個撥劃了一院新莊基地,沒有批准我的要求,說他搬走了,讓我住在老院裏。這也行,也好,反正新莊地和老莊地都一樣大,隊裏規定三分三,誰走誰留一回事。
沒料到,劉治泰撥劃了新莊基地,蓋了新房,搬了家,再不提老莊基上他的房子問題了。我找他商量,一起拆掉舊房子,我要蓋新房子。他說他忙,沒工夫拆。過了半年,我問他該騰出手來了,他說他更忙了。又過了半年,他幹脆說不拆房了,要在老屋裏拴牛喂牛了。
我急慌了,說這塊老莊基地已經劃歸我使用了。他說這事他承認,可他拆不起舊房子,也沒辦法呀!後來,別人給我點了竅,說讓我花錢把劉治泰的房子買下來。我的天,這老房子在地主家時本是馬號,老年老月的了,椽也朽了,瓦也朽了,雨天漏得像草篩。我連我那一半也要拆掉,還買他這一半朽木朽瓦做啥?這不明擺著坑人嗎?
再一思量,不挨坑就下不得臺呀!反正我急著他疲著。我的三個娃子一排排高,連一個媳婦也沒娶回來,淨等房子喀!我就托人去跟劉治泰商議價錢,支書要價的口開得多大!大得怕怕!我是買不起!
我找鄉政府,不下八回,總說忙,抽不出時間解決這號毛蒜皮的事。我知道這事擱政府裏是小事,是
毛也是蒜皮,可擱我家裏,就是大事。房漏牆塌,人住下害怕怕,娃子的媳婦娶回來沒
安頓,我這一家人的日子怎麼過?我實在想不下好辦法,就打上燈籠來了……
“楊書記嗎?喂!你們鄉的清灣,有個叫田成山的農民,爲了莊基地的一點糾紛,居然挑著燈籠鬧到縣上來了。你把這件事
理一下吧!”焦發祥平靜地說。他做一個縣的
的紀律檢查工作,比這位農民反映的要嚴重得多的違犯
紀的人和事,自然不在少數。所以,他並不激動,也沒有激起多少義憤,不過是一樁小事,小事一樁,讓鄉上給解決了就完了。
“好的好的。鬧成這樣子,不像話。怪我們失職。”楊書記在電話裏連連自責,並保證說,“焦書記放心,我一定自
理這件事。三天後,我給你彙報
理結果。”
焦發祥忙他該忙的更重要的事去了。
第三天早晨,焦發祥剛走進縣委的四方泥立柱大門,再走過
泥通道,再爬上二樓,再走進辦公室,電話鈴正在急促地響著。
焦發祥抓起電話筒,扣到耳朵上,似乎那耳機漏電,他的耳朵以至全身都顫抖了一下。電話是市紀委打來的,說是本縣清灣一個名叫田成山的農民,挑著燈籠到市委大門口名爲“尋找真理”,實際是喊冤。
怎麼搞的?焦發祥真有點火了。
他沒有從耳朵上取下話機,就撥通了鄉上的電話,點名要鄉委楊書記說話。
“已經理了。焦書記,關于清
灣田成山的問題,我昨天已經嚴肅地
理了,具
意見是這樣——”焦發祥耐著
子聽著,電話耳機裏傳來楊書記洋溢著工作熱情的聲音,“昨天,我找田成山談了話,明確向他指出,爲個人的一點糾紛,打著燈籠大鬧縣委,影響了縣委機關的正常工作,是無政府主義的表現。經過教育,田成山已經認識到自己的行爲的嚴重後果,破壞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我已經嚴肅地向他指出,這是‘文革’流毒,是‘自由化’的影響。經過調查,田成山‘文革’中雖然沒參加派
組織,但他的老婆是個厲害手,當時在村裏參加過一個組織,不能說不受影響。考慮到田成山是個普通村民,不是
員,再不好做什麼
分,教育一下算了。這件事背後有沒有背景,尚待進一步了解。我想,憑田成山這樣的笨佬兒,怎麼會想出挑燈籠這樣蓄意影射的鬼招兒?怎麼會說出‘尋找真理’這樣高級的話語?……”
“好了好了,你真是動了腦筋了!”焦發祥真是哭笑不得,再也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你對這件事理的後果呢?”
“我開頭說了,田成山承認他的行動是錯誤的。”楊書記的聲音依然不喪失熱情。
“你知道嗎?”焦發祥嘲弄地說,“田成山把燈籠挑到市委大門口去了!”
“啊?”楊書記驟然變粗了聲音,出氣聲都特響,“這家夥真不像話!”
“想想我們自己像話不像話。”焦發祥冷冷的口氣,“照你這麼弄下去,田成山趕明日該挑著燈籠上中南海了!”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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