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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開

第3小節
陳染作品

  [續破開上一小節]個男人,以加入“大多數”成爲“正常”,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介理,我並不以爲然,我更願意把一個人的xing別放在他(她)本身的質量後邊,我不再在乎男女xing別,也不在乎身chu“少數”,而且並不以爲“異常”。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qin和力,不僅ti現在男人與女人之間,這其實也是我們女人之間長久以來被荒廢了的一種生命力潛能(這種改變是在我系統地研究了人類xing別的多種可能xing傾向和xing別深chu複雜的原始潛能之後,在我走訪了澳洲和歐洲的一些現代文明古guo之後發生的)。但是他(她)必須是致命的,這一點無疑。

  我知道這是一種緣分,刻意不得。也許忽然有一天在你並不期望什麼了的時候降臨。

  正如七天前,我乘飛機前往這座江邊山城的時候,我和美guo前總統尼克松的關系在機艙裏在一瞬間忽然産生一樣。

  我到江南這個城市當然是爲了找到一個具ti的人——我的朋友殒楠。我們曾在長途電話中磋商建立一個真正無xing別歧視的女子協會,我們決不標榜任何“女權主義”或“女xing主義”的招牌,我們追求真正的xing別平等,超xing別意識,渴望打破源遠流長的純粹由男人爲這個世界建構起來的一統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藝術的規範和准則。長久以來,我們始終在男人們想當然的規則中,以一種慣xing被動地接受和適應,我們從來沒有我們女人自己的准則,我們的形象是由男xing文學藝術家硬朗的筆劃雕刻出來的簡單化的女人形象,我們的心靈曆程與精神史是由男xing的“女xing問題”專家所建構。一些女xing爲了在強權的既成的規範中出人頭地,努力迎合男人觀念中的“女xing意識”。我和殒楠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曾對此深深爲我們的同胞jiemei遺憾。

  在長途電話中,殒楠說有幾個女xing畫家朋友提議這個協會的名稱定爲“第二xing”。可是,我和殒楠一致覺得不好,這無疑是對男人爲第一xing的即成准則的認同和支持。我們說來說去,最後終于達成一致,把這個女人的協會叫做“破開”。

  我和尼克松的關系,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殒楠去籌劃“破開”時,在我登上飛機後不久忽然發生的。

  當時,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時,已遍ti疲憊,雖然飛機還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還沒有升天,但不知爲什麼覺得太陽逼近了,有點頭暈眼花。我癱坐在位子裏想念著即將見到的殒楠,想象她正安靜地坐在兀立江邊的那座兩層的小樓裏,面朝百葉窗,江面的睡思昏昏的小風從她那只敞開的窗子湧進房間,在她的天花板顯得低矮的房間裏徘徊。牆壁上挂著一只老式鍾表,她依然像以前一樣懶得去上弦,仿佛不相信時間和未來,她喜歡讓日子過得松弛而悠閑。我想象她坐在房間裏,沈著冷靜地吐出靛青se香煙霧氣的chu驚不亂的樣子,想象她蒼白的臉孔和她洞悉世情的眼眸深chu的滄桑,這種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態構成一gu無法抗拒的力量,無論在哪兒,都令她身邊的男男女女們環繞她時像歡快的小馬駒一樣熱情馴服。

  這時,飛機乘務小jie走過來,也許是因爲我的臉se很難看的緣故,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沒問題。然後,她遞給我一份報紙,是《人民日報》。這種報紙關心和報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較重大。我每天總是搜羅一大堆邊邊角角的小報來讀,那些小報的顔se像我愛吃的發黑的全麥面包,喂養著我蒼白的思想。

  這有點像我的生活,總是在一種沸沸揚揚的chao流之外,在清寂的邊角小道獨自漫走。孤獨于我是一種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幾乎成爲我生命血液裏換不掉的血型,與生俱來,與我相安爲伴。

  我把空中小jie送給我的報紙丟在身邊空著的座位上,松弛身ti閉目養神。飛機正在跑道上顛動而呼嘯地滑行,于是我讓自己從頭到腳沈浸在奔赴一種深摯友情的震顫中。然後,我睜開眼睛按動右手扶把上的黑鈕,試圖把椅背向後傾仰,以便使那被長期的職業需要弄得僵緊的脊椎骨盡可能放松。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間,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張《人民日報》,一行醒目的“吊唁美guo前總統尼克松逝世”的黑se字幕闖入我的眼睛。

  我與尼克松的關系其實只是我與尼克松時代的關系,當我忽然看見尼克松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的其實也只是我幼年時天真、憂戚、單薄而無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著深栗se窗戶框和麥白se窗戶紙的老式大房子裏,坐在我父qin在那紅se年代中絕望、憤怒的目光裏,這目光堵住了我嘴中鮮花爛漫的童音。我看見這個小女孩雙手抱著在貧瘠的夢幻中那瘦骨嶙峋、搖搖晃晃的膝蓋,睜大驚恐的眼睛,幹枯焦黃的頭發如同風中的野麥,她不會梳頭發,她在等mama回家。她站在紗門外寬闊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殘損的木門前等。麻黃se的晾yi繩在她的身後悠悠蕩蕩,一籌莫展的貓咪耐xing極好地在空洞的院子裏散步,夏日黃昏的小風環繞她麻杆一般細細的頸間。她像企圖過馬路的小狗一樣東看看西看看,然後猛地竄到胡同對面的那塊高大的白石頭上邊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鍾看到mama從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沒有mama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沒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而這個小女孩還算不上是一個女人……早在尼克松時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這個世界的輝煌。當一個男人頤指氣使地發脾氣時,就會有一個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們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花樹,渾身上下被東拉西扯沈甸甸的晾yi繩索拴緊墜壓,一日日忍辱負重,卻依然綻出幽香溫馨的梨樹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邊的《人民日報》,映在腦子裏的卻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畫。然後,我把報紙放在一邊,打算一同放下那遙遠的往昔。

  我扭過頭望望軒窗外邊漸漸貼近的藍天白雲,雲朵像一只只碩大的白兔悠閑地玩耍。陽光很朗,光線金黃,機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輕曼地撥動,一群群銀鈴般的嗡嗡聲舞蕩彌漫……“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雜在童年小學校裏稚嫩的童聲齊唱當中,幾個跟隨尼克松來華訪問的美guo佬,高興地聽我們演唱,他們聽不懂歌詞,他們走上前來抱起我們,一個個qin吻我們的臉蛋……機身抖動了一下,我從軒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裏說,再見,尼克松,永別!

  好像我此行是專程爲了在飛機上與尼克松告別。在高空中天堂的門口。

  旅行時身邊無人與你搭話閑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現在,我將擁有一百零幾十分鍾的時間獨自守候內心裏的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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