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原題爲《微雪的早晨》;最初在《教育雜志》上發表時,改題爲《考試》;一九二八年收入《達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時,又改題爲《考試前後》;同年收入《達夫代表作》時,恢複原題《微雪的早晨》。——編者注)
這一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個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裏見面的時候,總以爲他是江浙一帶的學生;後來聽他和先生說話的口氣,才知道他是北直隸産。在學校的寄宿舍裏和他同住了兩個月,在圖書室裏和他見了許多次數的面,又在一天禮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門去騎了一次騾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鄉下,去京城只有十八裏地的殷家集的農家之子,是在北京師範畢業之後,考入這師範大學裏來的。
一般新進學校的同學,都是趾高氣揚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謙遜,穿著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課的第一天,就很勤懇的拿了一枝鉛筆和一冊筆記簿,在那裏記錄先生所說的話。
當時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見了一般同學,又只是心虛膽怯,恐怕我的窮狀和淺學被他們看出,所以到學校後的一個禮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學攀談一句話。但是對于他,我心裏卻很感著幾分熱,因爲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舉一動,我都默默的在那裏留心的看著,所以對于他的那一種謙恭的樣子,及和我一樣的那種沈默怕羞的態度,心裏卻早起了共鳴。
是我到學校後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一個人在
場裏讀英文。當我讀完了一節,靜靜地在翻閱後面的沒有教過的地方的時候,我忽而覺得背後仿佛有人立在那裏的樣子。回頭來一看,果然看見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書,立在我的背後去牆不過二尺的地方,在那裏對我看著。我回過頭來看他的時候,同時他就對我說:“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說得臉紅了,也只好笑著對他說:“您也用功得很!”
從這一回之後,我們倆就談起天來了。兩個月之後,因爲和他在圖書室裏老是在一張桌上看書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覺得密。有一天禮拜六,天氣特別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輕塵壓住,晚秋的太陽曬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後一點鍾教育史,先生請假,吃了中飯之後,兩個人在閱報室裏遇見了,便不約而同的說出了一句話來:
“天氣真好極了,上哪兒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個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兩月之久,在禮拜天和假日裏去過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園。那一天因爲天氣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見了他,就臨時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後來。同時他也仿佛在那裏想上城外去跑,見了我,也自然而然的發了這一個提議,所以我們倆不待說第二句話,就走上了向校門的那條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門之後,第二個問題就起來了,“上哪裏去呢?”
在琉璃廠正中的那條大道上,朝南迎著日光走了幾步,他就笑著問我說:
“李君,你會騎騾兒不會?”
我在蘇州住中學住過四年,騾子是當然會騎的,聽了他那一句話,忽而想起了中學時代騎騾子上虎丘去的興致來,所以馬上就贊成說:
“北京也有騾子麼?讓我們去騎騎試試!”
“騾兒多得很,一出城門就有,我就怕你不會騎呀。”
“我騎倒是會騎的。”
兩人說說走走,到西便門附近的時候,已經是快兩點了。雇好了騾子,騎向白雲觀去的路上,身上披滿了黃金的日光,肺部飽吸著西山的爽氣,我們兩人覺得做皇帝也沒有這樣的快樂。
北京的氣候,一年中以這一個時期爲最好。天氣不寒不熱,大風期還沒有到來。淨碧的長空,返映著遠山的濃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時的景象。況且這一天午後,剛當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塵不起,兩旁的樹葉還未落盡的洋槐榆樹的枝頭,青翠慾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門,野田裏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農夫在那裏耕鋤播種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還清清楚楚的空在那裏。
我們騎過了那乘石橋,從白雲觀後遠看西山的時候,兩個人不知不覺的對視了一回,各作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又同發了一聲贊歎:
“真好極了!”
出城的時候,騾兒跑得很快,所以在白雲觀裏走了一陣出來,太陽還是很高。他告訴我說:
“這白雲觀,是道士們會聚的地方。清朝慈德太後也時常來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婦女們遊冶子來此地燒香馳馬的,路上滿都擠著。那時候橋洞底下,還有老道坐著,終日不言不語,也不吃東西,說是得道的。老人堂裏更坐著一排白發的道士,身上寫明幾百歲幾百歲,騙取女人們的金錢不少。這一種妖言惑衆的行爲,實在應該禁止的,而北京當局者的太太小們還要前來膜拜施舍,以誇她們的闊綽,你說可氣不可氣?”
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個地方,因爲我平時看見他盡是一味的在那裏用功的,然而談到了當時的政治及社會的陋習,他卻慷慨激昂,講出來的話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個讀死書的人。尤其是對于時事,他發的議論,激烈得很,對于那些軍閥官僚,罵得淋漓盡致。
我們走出了白雲觀,因爲時候還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甯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裏有兵駐紮在那裏,不准我們進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終于不行。所以在回來的路上,他又切齒的罵了一陣:
“這些狗東西,我總得殺他們幹淨。我們百姓的兒女田廬,都被他們侵占盡了。總有一天報他們的仇。”
經過了這一次郊外遊行之後,我們的交情又進了一步。上課的時候,他坐在我的前頭,我坐在他的後一排,進出當然是一道。寢室本來是離開兩間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間的辦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過來。在圖書室裏,當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卻沒有法子搬攏來,所以只有自修的時候,我們兩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課,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時候,我們都到六點半鍾就起,拿書到
場上去讀一個鍾頭。早飯後上課,中飯後看半點鍾報,午後三點鍾課余下來,上圖書室去讀書。晚上自修兩個鍾頭,洗一個臉,上寢室去雜談一會,就上
睡覺。我自從和他住在一道之後,覺得興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勁了。
可是有一點,我時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學裏時常有的那一種同學中的風說。他的相兒,雖則很清秀,然而兩道眉毛很濃,嘴極厚,一張不甚白皙的長方臉,無論何人看起來,總是一位有男
美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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