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因爲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氣質爲背景的小說的緣故,寄寓在裏湖惠中旅館的一間面湖的東首客室裏過日子。從殘夏的七月初頭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而我打算寫的那篇小說,還是一個字也不曾著筆。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嶺附近一帶去爬爬山,或雇一只湖船,教它在南北兩之間的湖面上蕩漾蕩漾,過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覺的中間,在西湖上已經住了有一百來天了,在這一百來天裏,我所得到的結果,除去認識了一位奇特的畫家之外,便什麼事情也沒有半點兒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見,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後的一天晴爽的午後,這一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美滿了,一個人在旅館的客室裏覺得怎麼也坐守不住。早晨從東南吹來的微風,掃淨了一天的雲翳,並且眩目的太陽光線,也因這太空的氣息之故而減輕了熱度。湖面上的山,恰當前天新雨之後,綠得油潤得可憐,仿佛是畫布上新畫未幹的顔料。而兩堤四岸間的亭臺橋墅,都同凸面浮雕似的點綴在澄清的空氣和蔚藍的天光
之中。
我吃過了午飯,手裏頭捏弄著剔牙的牙簽,慢慢地從裏湖出來,一會兒竟走到了西泠橋下。在蘇小墳亭裏立了一回,接受了幾陣從湖面上吹來的涼風,把頭上的稍微有點潤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東走過橋去的時候,我的背後卻忽而來了一只銅欄小艇,那個劃船的五十來歲的船家,也實在是風雅不過,聽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語,我覺得怎麼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說: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爲什麼不上三潭印月去吃點蓮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後,我也假裝了風雅,笑著對船家說:
“船家,有兩句詩在這裏,你說好不好,叫作‘獨立橋頭閑似鶴,有人邀我吃蓮蓬。’”
“你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現在沒有府考道考了,否則放考出來,我們還可以來領取你一二百錢的賞錢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遺孽。”
“怎麼不是呢?看我雖則是這麼的一個船家,倒也是前清的縣學童生哩!”
這樣的說說笑笑,船竟很快的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橋頭,我在這一天的午後,就遇到了這一位畫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碼頭後,我就教船家將劃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蓮蓬去。離碼頭走了幾步,轉了幾個彎,遠遠的在一橋亭角上,卻有一大堆劃船的船家和遊人圍住在那裏看什麼東西。我也被挑動了好奇心,順便就從橋頭走上了長橋,走到了那一
衆人正在圍觀的地方。挨將近去一看,在衆人的圍裏卻坐著一位豐姿潇灑的畫家靜靜地在朝了畫布作畫。他的年齡我看不出來,因爲我立在他的背後,沒有看見他的面部。但從背形上看去,他的身
卻是很瘦削的。頭上不消說是一頭長而且黑的亂發。他若立起身來,我想他的身長總要比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高一二寸,因爲坐在矮矮的三角架上的他的額部,還在我們四周立著圍觀者的肩腫之上。
我靜靜地立著,守視了他一會,並已將畫上的景和實物的自然比較對看了一陣。畫布上畫在那裏的是從橋上看過去的一截堤柳,和一枝大樹,並在樹後的半角樓房。上面空
,就是
和人的領域,再還是很淡很淡的一痕遠山城市的微形。
他的筆觸,雖則很柔婉,但是並不是纖弱無力的;調也很明朗,不過並不是淺薄媚俗的。我看我們同時代者的畫,也著實看得不少了,可是能達到像他這樣的調和諧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的,卻也不多。所以我就立定了主意,想暫時站在那裏,等他朝轉頭來的時候,可以看一看地的面貌。這一個心願,居然在個意之中很快的就達到了,因爲跟我上來立在我背後的那位船家似乎有點等得不耐煩起來的樣子,竟放大了聲音叫了我一聲說:
“做詩的先生,我們還是去吃蓮蓬去吧!”聽到了這一聲叫喊,圍觀者的眼睛,人家都轉視到我們的身上來了,本來是背朝著了我們在那裏靜心作畫的這一位畫家,也同吃了一驚似地朝轉了身來。我心裏倒感到了點羞臊和歉厭,所以就俯倒了頭匆匆旋轉身來,打算馬上走開,可以避之衆人的凝視。但是正將身旋轉了一半的時候,我探目一望,卻看見了眼這位畫家的也正在朝向轉來的側臉。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長方形,但是面
卻不甚好。不曉是什麼緣故從我匆匆的一眼看來覺得他的側面的表情是很憂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畫上表現在那裏的神韻卻完全是相反的樣子。
和他的第一次的見面,就這樣的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後,我也馬上就忘記了他。
“過了兩個禮拜,我依舊的在旅館裏組閑住著,吸吸煙,喝喝酒,間或看看書,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大禮拜六的下午,我卻偶然間遇見了一位留學時代的舊友,地點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來是在省立中學裏當圖畫教員的,當我初到杭州的時候,我也明曉得他是在杭州住著,但我因爲一個人想靜靜裏的先把那篇小說寫好,然後再去尋訪朋友,所以也並沒有去看他。這一天見到了之後,在西泠印社裏喝了一歇茶,他就約我于兩個鍾頭之後,上西園去吃晚飯。
到了時間,我就從旅館坐了一乘黃包車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節後了,坐在車上只覺得襟袖之間暗暗地襲來有一陣陣的涼意。遠遠看到的旗營的燈火,也仿佛是有點帶著秋味,並不覺得十分熱鬧的樣子。
在西園樓上吃晚飯的客人也並不多,我一走上三樓的扶梯,就在西面臨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來。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對面,還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裝少年坐著。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後,就替我們介紹了一番,于是我就曉得這一位青年姓陳,是臺灣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樣,也是上野美術學校洋畫科的出身。聽到了這一個履曆,我就馬上想起了十幾大前在三潭印月看見過的那一位畫家。他也放著炯炯的目光,默默地盡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點覺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對他說:
“陳君,我們是在三潭印月已經見過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轉了沈默呆滯的面容,笑著對我說: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麼地方已經見過面似的。”
他笑雖則在笑,但是他的兩顆黑而且亮的瞳神,終是氣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並巨在他的笑容周圍,看起來也像是有一層莫名其妙的淒寂味籠罩在那裏的神氣。把他的面部全
的表情,總括起來說一句的話,那他仿佛是在疑懼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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