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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

第3小節
郁達夫作品

  [續蜃樓上一小節]的行爲,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只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裏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于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複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裏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xing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麼?”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shui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臺裏,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心裏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複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裏的假山碑石去了。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嶽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饑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著的,只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個也沒有見到。踏著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shui斜映著陽光,顔se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著,近山頂的天空裏,淡拖著一抹黃白的行雲。湖中心也有幾只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並且船裏坐著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chu山坳深chu,作起藍濃的顔se來了。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蔔去,他只遇見了幾個閑情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裏起了霹雳,

  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裏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著的一個著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chao,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人者,生怕攪亂了裏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裏盤旋回複地忖度了一下,他終于硬挺了song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發,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se是半透明的ruse,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潔的。總ti是像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chun蒼白,上下chun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面的頭發,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se旗袍,把她那張病的ruse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回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著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著兩張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只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麼?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麼,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回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爲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裏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爲那小小的山嶺,只剩下幾塊高chu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只有幾chushui湖煙,還在那裏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淒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迹,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只以外,只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著,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著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著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裏卻發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回向裏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爲腦裏頭還索回著那不知去向的如昙花似的黑yi女影,所以一天遊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後,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裏湖沿山一帶的禅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裏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yi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著吧!”

  湖心的半月西沈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裏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chu,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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