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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蘿行

第3小節
郁達夫作品

  [續茑蘿行上一小節]的一點值錢的物事,就是我在東京買來,預備送你的一個天賞堂製的銀的裝照相的架子,我在窮急的時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換幾個錢用,但一次一次的難關都被我打破,我決心把這一點微物,總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裏;殊不知到了最後,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書之後,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當鋪裏,換成了幾個旅費,走回家來探望年老的祖母母qin,探望怯弱可憐同綿羊一樣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後,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裏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縣城的時候,我心裏同時感著了一種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後的山景,我口裏雖在微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裏卻在這樣的默禱:

  ……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裏提了兩只皮筐,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向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qin還在偏間的膳室裏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qinqin熱熱的叫一聲母qin的,但一見了qin人,我就把回guo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兩只皮筐朝凳上一抛,馬上就匆匆的跑上樓上的你的房裏來,好把我的沒有丈夫氣,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壞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chuang前嗚咽地暗在啜泣。我動也不動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幹燥的喉音,幽幽的問你爲什麼要哭。你聽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幾聲壓不下去的唏噓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爲什麼,你只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qin就大罵著說:

  “……什麼的公主娘娘,我說著這幾句話,就要上樓去擺架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將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丟……這算是什麼行爲!……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爲的呀!……兩夫妻暗地裏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聽見了母qin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聽到“封了王回來”的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發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經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qin訣別了。若那時候我和我母qin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我爲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qin也不知道的。後來母qin的氣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到家之先,母qin因爲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裏發脾氣罵你。啊啊,你爲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情大約總也不止這一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于幾日內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xing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于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xing質,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抗,我對于社會何嘗不曉得反抗,你對于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嘗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chu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後,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tui,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腳肚,從腳後跟起,到腳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決定帶你同往a地,將催a地的學校裏速彙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後,你我還不敢將這計劃告訴母qin,怕母qin不贊成我們。到了旅費彙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的說:

  “萬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憐你那被威權壓服了的神經,竟好像是希臘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裏和你住了幾天,竟不料就會種下一個煩惱的種子的。等我們同到了a地將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ti已經不是平常的身ti了。吃幾口飯就要嘔吐。每天只是懶懶的在chuang上躺著。頭一個月我因爲不知底細,曾經罵過你幾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ti一天一天的重起來,我的神經受了種種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爲學校裏的課程幹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song中只感著一種壓迫。

  第二因爲我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淘了許多無聊的閑氣。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的攻擊我起來。

  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後,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嘗那失業的苦味。況且現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兒女,萬一再同那時候一樣的失起業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面也已經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內卻是一個凶惡的暴君。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淩,侮辱,我都要—一回家來向你發泄的。可憐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了一只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裏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我在外面受了氣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將來失業的時候的苦況,神經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著說: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爲什麼人在這裏作牛馬的呀。要只有我一個人,我何chu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裏坐食的你這行屍,你究竟是爲了什麼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你被我罵不過,就暗哭起來。我罵你一場之後,把song中的悲憤發泄完了,大抵總立時痛責我自家,上前來愛撫你一番,並且每用了柔和的聲氣,細細的把我的發氣的原因——社會對我的虐待——講給你聽。你聽了反替我抱著不平,每又哀哀的爲我痛哭,到後來,終究到了兩人相持對泣而後已。像這樣的情景,起初不過間幾日一次的,到後來將放年假的時候,變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數次了。

  唉唉,這悲劇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結婚的罪惡呢?還是社會的罪惡?若是爲結婚錯了的原因而起的,那這問題倒還容易解決;若因社會的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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