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導訪“畫兒韓”上一小節]袱,往下一遞:“不是贖畫嗎?拿走!”
不要說甘子千,連當鋪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那五先是呆在那裏把嘴張開合不上,隨後伸手去接包袱,兩手哆哆嗦嗦怎麼也接不住。偵緝隊的幫他把包袱接過來塞在他懷裏說:“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包袱一看,汗珠兒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櫃臺上的甘子千咧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問,實際是說給甘子千聽:“畫兒昨天不是燒了嗎?”
畫兒韓接碴說:“昨天不燒你今天能來贖嗎?”
那五自語說:“這麼說世上有兩幅《寒食圖》?”
畫兒韓說:“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給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對那五說:“什麼畫兒說得這麼熱鬧?叫我也開開眼。”
那五把畫遞了上來,甘子千不看則已,一看臉臊得像才從澡堂子出來!他首先把視線投在左下角,無意之中留下的那個拇指印,很輕很淡,端端印在那裏,跟昨天燒的那畫一模一樣。他懷疑如把兩幅畫同時擺在一起,他是否能認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聽說能手能把一張畫兒揭成兩幅,畫兒韓莫非有此絕技?
下邊偵緝隊黑梁不耐煩了,問那五:“看樣兒沒我的事了吧?您拿錢吧,我該走了。”
那五掏錢打發了黑梁,緩過了神來,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說:“韓爺,我開眼了。二百多塊利息換了點見識,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畫兒韓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畫兒是你拿來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來回跑挺費鞋的,這幾個錢你拿去買雙鞋穿,告訴你那位坐帳的!”說到這兒,畫兒韓掃了一眼目瞪口呆,滿臉窘相的甘子千:“就這點本事也上我這兒來打蒼蠅吃嗎?騙得過畫主本人,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學兩年吧!”
甘子千無地自容,低著頭走出“公茂當”,從此躲著畫兒韓,再沒和他照過面。畫兒韓盡管由此名聲大噪,可是財東不敢再拿錢冒險,來年正月就把這位副經理辭退了。畫兒韓跑了兩年合兒,北平臨解放時百業蕭條,他敗落到打小鼓換洋取燈兒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畫的名聲傳了出去,盡管丟盡了人格,可換來了書畫店飯碗,當了專門補畫的工匠。因爲揭校字畫,難免破損,得有人會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後,甘子千憑他出身清白貧苦,政治學習積極,思想進步,靠近組織,公私合營時已當上了書畫業領導小組成員,同業工會的副主席。
公私合營後,文物書畫業要整頓班子,有人提出來調畫兒韓。政府人員不知道這人是誰,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說:“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來,他就犯了思忖。當初自己本沒有坑騙他之意,卻弄得無法解釋。事已過去多年,他不來呢,誰也不會再想起談起,于他于己都無妨礙。他如果來了,這人可也是長著嘴的。他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說成我甘子千有意所爲,我不得層皮嗎?自己還正在爭取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但也不能對組織說假話,見到政府代表時,他就說:“畫兒韓的事了解了。這人做假畫出身,當守當鋪的副經理,解放前有一陣生活挺富裕。他作壽名演員盛世元都來唱堂會……”政府代表聽了,又問他:“有人說他挺有本事,你看咱們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說:“還是領導上決定,我
平低,看問題沒把握。”畫兒韓終于沒被調用。
按文物行某種慣例,從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幹什麼都可以,但絕不許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買賣,替人鑒別都屬違例。畫兒韓自此就從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來,甘子千從沒爲畫兒韓的事感到理虧心虛。慢慢地,連畫兒韓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動亂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認爲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爲了“改造他”偏不讓他幹自己穩熟的行業,而叫他去學修腳!打倒“四人幫”後,恢複名譽也好,退還存款也好,都沒有比讓他回到文物商店,幹他愛幹又能幹的工作使他感動。他拿出全部精力來工作。可是歲月不饒人,當他當選爲人民代表時,大夫會診的診斷書也送到了他手裏。他被宣布得了必須休息,沒有希望治好的那種病!
盡管他對人說:“我快七十了,馬上去八寶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會以來的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裏實在有點懊喪。他想到,自己這一生從人民那裏取得的很多,報答人民的極少。他無聲地給自己算帳,算算這一輩子對人民對家作過哪些虧心事。算來算去,算到了畫兒韓頭上。”
文物業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沒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際市場文物漲價,無論識別古畫還是作仿製品,畫兒韓都身懷絕技,怎麼能不讓他發揮才幹呢?當初只要自己一句話,說:“這個人有用,”畫兒韓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沒說,就爲這個把他擠出去幾十年。
共産幾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忏悔心情,對個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
委彙報,檢查了錯誤。
委書記表揚了他的忠誠,責成他把畫兒韓請回文物界來。
這一動手找,才發現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離的時間之長!先聽說畫兒韓在天橋“犁烨頭”茶館燒過鍋爐,到那兒一看,茶館早黃了。又聽說畫兒韓和另一個老光棍合租一間房子,在金魚池附近養金魚,去那兒一問,房子全拆了。找了半個月,走了八地方,惟一的收獲就是聽說畫兒韓確實健在,有時還到陶然亭附近去練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過自己的那些人,心裏總是忿忿不平。這時才悟到,原來自己也是整過人的,其後果並不比人家整自己輕微,手段也不比別人高尚。
他決心要把自己欠的債還上。不顧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著棍來到了陶然亭。這時天還沒大亮,霧蒙蒙的湖園裏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彎兒的,釣魚的。三三兩兩,影影綽綽,在他前後左右往來出沒,向誰打聽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來一位留著五絡長髯,身穿中式褲褂,也拄著根手杖的人。這人目不斜視,一邊走路一邊低聲哼著京戲,走近了,聽出唱的是《空城計》:“衆老軍因何故紛紛呐議論……”
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腳。“紛紛議論”四個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紛紛”二字回腸九轉,跌宕有致;“議論”二字坦坦蕩蕩一瀉千裏。甘子千似乎出于條件反射,連考慮都沒考慮,張嘴就喊了一聲“好!”
老頭兒也停住腳步,半揚著臉,像是捕捉這一聲叫好的余音。他望著還沒亮透的湖邊樹林說:“這份叫好聲我可有三十多年沒聽見了,不是聽錯了吧?”
甘子千應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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