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導訪“畫兒韓”上一小節]實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今天我要勸諸位的就是人萬不可藝高膽大,忘了謹慎二字。這畫看來惟妙惟肖,其實只要細心審視,破綻還是挺明顯的。比如說,畫名《寒食圖》,畫的自然是清明時節。張擇端久住汴梁,中州的清明該是穿夾襖的氣候了,可你看這個小孩,居然還戴捂耳風帽!張擇端能出這個笑話嗎!你再細看,這個小孩像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瑞雪圖》上!《瑞雪圖》畫的年關景象,自然要戴風帽。所以單看小孩,是張擇端畫的。單看背景,也是張擇端畫的。這兩放在一塊,可就不是張擇端畫的了!再看這個女人:清明上墳,年輕寡婦自然是哭丈夫!夫字在中州韻裏是閉口音,這女人卻張著嘴!這個口形只能發出啊音來!宋朝女人能像三的張飛似的哇呀哇的叫嗎?大家都知道《審頭刺湯》吧!連湯勤都知道張擇端不會犯這種失過,可見這不是張擇端所畫……”
大家聽了一片驚歎。甘子千心中也暗自佩服,他向畫兒韓敬了一杯酒,向他討教:“《審頭刺湯》我也聽了多少遍了。雷喜福的、馬連良的、麒麟童的都聽了,怎麼不知道湯勤論畫的典故?”畫兒韓說:“明後天你上當鋪來,我細講給你聽,今天不是時候,盛世元來給我祝壽,馬上就開戲了。”
說罷,畫兒韓往那畫兒上潑了一杯酒,劃了根火,當場把畫點著。那畫頓時呶電響著,燒成一條火柱。畫兒韓哈哈笑道:“把它燒了罷,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大家再幹一杯,聽戲去!”
畫兒燒了,甘子千心定了,坐下來消消停停地聽戲。盛世元是盡朋友義氣來出堂會,格外的賣力氣。畫兒韓表示知音,大聲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來。一出戲唱完,畫兒韓到後臺道辛苦,盛世元說:“總陪你一上一下喊好的這位,也有些天沒上館子去了。是哪一位爺,請來見見不行嗎?”畫兒韓自收了假畫,心中膩味,有些天沒去三慶,不知道甘子千也沒去。盛世元一提,他心中咯噔一聲。他知道造假畫來坑他的人准在同業同行之內,所以今天才撒帖打網,可沒往甘子千身上想。一聽這話,趕緊上前臺找甘子千,學徒說甘先生才剛被人找走了。
這時,甘子千正被那五拉著走出花園的側門,甘子千略有不滿地說:“五爺,你怎上這兒顯靈來了。”那五說:“有點急事跟你商論。我拿那張當票去押,日本人要照當,①你說這個險冒不冒?若蒙過日本人掙他一筆,自然痛快;若叫他認出假來,日本鬼子可比不得畫兒韓,免不了把咱送到紅帽衙門,灌涼……”
①照當,是取出當品看一看,要付一個月利息。
甘子千有點厭惡地說:“別得隴望蜀了!告訴你,畫兒韓已經把咱那傑作火化升天了。”接著把剛才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五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就拍起大來。
“這回可是該著畫兒韓敗家了!難怪我找連闊如看相,他說我要交鼻運!”
甘子千說:“你又想造什麼孽?弄了人家幾百就行了,別趕盡殺絕,何況打頭碰臉,跟我全是朋友。”
“朋友?生意場上先父子!見財不發是孱頭。您甭管,等著吧,我請您正陽樓吃河螃蟹!”
那五走後,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覺著按人品說,畫兒韓比那五高得多。別說這事與自己有關,就是無關也不忍看著叫那五再坑他。他決定明天一早去當鋪訪畫兒韓,打機會和畫兒韓說破,別讓那五把事鬧大。
這天甘子千來到了“公茂當”。畫兒韓聽說他來了,遠接高迎,一直把他讓到帳房後邊自己的屋裏。學徒敬上茶後,畫兒韓端起煙袋,呼噜呼噜吸了一袋,這才提起話頭:“前幾天我去三慶,怎麼總沒見你?”甘子千還沒說話,帳房先生小碎步跑進來,滿臉的慌張,語不成聲地說:“經理,前邊出事了。”
畫兒韓不緊不慢地問:“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有人贖當來了。”
“當鋪麼,沒人贖當了?”
“不是贖別的,是贖……”帳房先生看了甘子千一眼,湊近畫兒韓跟前,放低了聲音。畫兒韓大聲說:“有話盡管講,甘先生不是外人。”帳房先生這才恢複大聲說:“有人贖畫來了。”
“哪幅畫?”
“就是昨天燒的那幅《寒食圖》!”
甘子千覺得有人在自己頭頂上撞了聲鍾,渾身震得麻酥酥的。萬沒想到那五窮急生瘋,想出這一招來。
畫兒韓說:“你告訴他,那幅畫是假的,他騙走幾百大洋就夠了。還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說理。”
“經理,您聖明,買賣人能這麼回人家話嗎?人家拿著當票兒,那怕當的是張草紙,要贖也得給人家!拿不出這張草紙來得照當價加倍賠償,就這樣人家還許不認可。怎麼咱倒說上官面兒說話去?”
幾句話問得畫兒韓無言可對。這時外邊吵嚷的聲音大了。只聽那五爺細細的嗓子像唱青的叫板似的喊:“怎麼著,想賴我的傳家之寶啊?還說我的畫兒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這假的是陳老蓮仿的,比真的還貴,沒東西就賠銀子吧!”
畫兒韓站起來說:“不像話,我去看看,子千,我請假了。”
甘子千聽到那五爺喊,先是生氣,繼而尴尬。那五這一著,將得他手足無措。他顧不上規矩禮節,硬跟著畫兒韓到了前櫃。
當鋪的櫃臺,照例高出顧客頭頂一尺多。迎面牆上挂著黑紅棍,這是清朝官商的遺俗,表示一半是買賣一半是衙門。這時連帳房帶夥計四五人都圍在畫兒韓身後朝櫃臺下看。只聽見那五細聲細氣地說:“有畫兒拿畫兒,沒畫兒呢,咱們找個地方說說。”
甘子千走到畫兒韓身後,越過櫃臺往下一望,只見那五身後還站著一個矮黑胖子,灰布褲褂,袖口蓋住手,十三太保的紐襻全敞著,露出黑邊的白洋布汗蹋兒、紅兜肚,一眼就認出了是外五區偵緝隊的黑梁。看這陣勢,那五已打定注意要勒畫兒韓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個眼,知其不可爲而爲地說道:“我當是誰呢。五爺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爺,我們談公事,您可別瞎攙和。我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個挑山當了。今兒來贖,他們一會兒說我那畫是假的,一會兒叫我展期,您說這能不叫我急嗎?”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勸那五罷手,畫兒韓往前一擠,把頭伸出櫃臺,沖下說道:“您急呀?我比您還急呢!我算計著一開門你就該來的,怎麼到這鍾點才來呀。不是要贖當嗎!錢呢?”
“敢情你怕我沒錢?”那五從底下扔上一個白手帕包的小包來,裏邊滿是五顔六的聯銀券。畫兒韓叫夥計過數,夥計數了,連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畫兒韓把利息數出來放在一旁,把六百元人了櫃,伸手從櫃臺下掏出個藍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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