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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籠山》一曲謝知音

鄧友梅作品

  濱江市李市長上北京看病,順便看看朋友。他要看的許多人都沒見著,一個沒打算看的人卻到賓館找他。

  “你是四○三號房間李會民同志嗎?有個唱戲的老頭找您,見不見?”

  “叫什麼名字?”

  “沙慧斌!”

  “等等,我下去接他!”

  沙慧斌,楊小樓的門人,當年知音遍天下,現在的小服務員喊他“唱戲的老頭”!李會民心裏不大是滋味!

  解放前李會民在濱江市作地下工作,開一個估yi鋪作掩護,也以此作爲活動經費的來源。李會民不識幾個字,就憑對革命的一片忠心,學會了做買賣,三熬兩熬成了估yi行的頭面人物。舊社會做生意,憑的是拉攏交往,老客來了先接到後櫃住下,掌櫃的要陪著剃頭、洗澡、吃下馬飯,晚上照例得聽戲。于是就成了戲園子的熟客,並常包著一個廂。看長了,也就懂點門道,結交了梨園界的朋友。解放後李會民當了濱江市市長,並不分工管文藝,可是有京滬名角來演出,他必定出面招待,看戲接見。因爲他好這個,便把這些應酬既看成應盡的義務,又當作應得的享受。

  沙慧斌幾次上濱江演出,李市長都接見了他,兩人也算是老相識。李市長知道這個人的價值。他看過他的《戰馬超》和《狀元印》、《鐵籠山》。

  李會民順著寬大的樓梯走下來,在拐角的平臺上站住腳,朝下邊的兩排沙發上看看,那兒坐著三四個人,哪一個也不是沙慧斌。“咦,怪了!”這句心裏話沒說完,就見一個老頭站起身來,在胳膊下架著單拐,伸出左手去摘橢圓形的老式shui晶茶鏡。他戴著茶壺套似的氈帽,圍了個二尺多寬五尺多長的大毛線圍脖,不摘茶鏡實在也找不著臉面在那兒。

  “李市長!”

  “是慧斌哪!”李會民快步走下來,扶住沙慧斌,指指那拐,問,“這是怎麼個話頭?”

  “老首長,我是再世爲人哪……”

  沙慧斌拉過毛線圍脖就擦眼淚。李會民忙扶他往電梯口走:“別激動,有話咱們屋裏慢慢說。”

  沙慧斌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也並不比李會民更邪乎。李會民傷在心上,他傷在tui上。不過,“說書的嘴,唱戲的tui”,唱戲的瘸了tui,就算砸了粥鍋。

  “我上埋到song口了,唱不唱,政府都給飯吃,犯不上揪心!可是楊派門下沒人哪!人家紀念梅先生,有張君秋、梅葆玖;介紹程先生,有趙榮探、李世濟,可要介紹楊小樓找誰呢?年輕人就會點皮毛,滿不是這裏的事兒!劇協叫我張羅著弄兩晚上楊派專場,正沒咒念呢,聽說您來了,這可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怎麼著,你想叫我上臺唱戲呀?”

  “玩笑,玩笑,您手底下有人!”

  “什麼?我那裏的京劇團,經過一場大革命,老的死了、退了。幾個年輕的有點本事的,前幾年找門子參軍的參軍,調走的調走。現在開不出戲來。我還有人?”

  “別急呀?您記不記得焦三勝?”

  聽說焦三勝能學楊小樓,李會民差點把剛到嘴的熱茶噴出來!

  這焦三勝,李會民是再知底不過。焦三勝的爸爸倒是老伶工,“龍套上下手,老虎獅子狗”,樣樣能來。可一輩子沒勾過臉、沒張過嘴,到死是個武行。他想培養自己的孩子成角,光吃窩頭省下鹹菜,請師傅手把手兒教三勝學戲。開蒙第一出學的《武家坡》。那老師同時教了幾個學生,彩排那天照顧他爸爸的面子,給三勝排在第二出。

  彩排照例請的是同行和學生家屬來聽戲。借機會把孩子介紹給師爺師叔們,以後好有個關照。所以打一穿好行頭,他爸爸就囑咐三勝:“沈住氣,內行爺們面前,唱得好壞不說,可要直呼直令,叫行家看你是塊坯子!”他爸爸越說他心裏越打鼓。這時過門響了,他提氣唱出了“一馬離了西涼界!”前臺響起掌聲。他一高興,隨著鑼鼓就站了出去!哪知剛一站定,底下就來了碰頭好。不幸的是這好聲後邊拖了長長一條尾巴,接了一句。“好孩子啦!”轟的一聲,連場面上都笑了。

  “錯了?哪兒錯了呢?”

  三勝還在發懵,就聽師傅在幕邊罵道:“孫子他!胡子呢?怎麼不戴髯口就上去啦?”

  師傅從幕邊遞出胡子來,他背過身兒戴上,把戲對付下去。旦角說白的時候,他在嘀咕下了臺那頓打,一個勁的吃“栗子”。這天散了戲,師傅拿小板把他兩手都打成了發糕,還罰他跪在祖師爺面前背戲!

  又過了倆月,正式登臺了,搭在人家“同樂園”唱開場戲。還是那出《武家坡》。師傅說:“上臺前先想想,上回爲什麼挨的打?”他心想:“你不說我也忘不了!這手才消腫沒幾天!”他從扮戲起手裏就拿著副髯口,唱完倒板,又仔細看了看,鄭重戴上,這才出臺。一亮相,底下飛上個茶壺來!

  “小子,我一茶壺砸破你的馬腦袋!”下邊又是一片笑聲。

  三勝還沒摸著頭腦,鑼鼓響了。他揚鞭打馬,手上覺著別扭,ma呀!光顧胡子了,又忘了拿馬鞭!

  這回老師沒打他,只把他爸爸找來,退了學費辭了職。

  “孩子!”他爸爸流著淚說,“祖師爺沒給你留飯啊!看來還是龍套的命,挾著靴包上戲班效力去吧!”

  三勝在濱江市同行裏成了話把兒。人們編了句俏皮話:“焦三勝上臺,缺東少西!”

  焦三勝受得了窮受不了氣。他爸爸給他打下個好武功底子。他又咬牙苦練,硬是憑本事闖下自己的地盤來。哪個班敢看不起我,我白去效力!你們翻五個小翻提,我翻十五個;旋子、倒紮虎規規矩矩;踺子跟頭又高又飄,到空中卷成一團!把臺下的“好”我一個人攬來,然後扭頭就走!不管你多大的角,歸哪道蔓兒,只要不小看我,給你當下串,保叫你露臉!誰要敢取笑我,藐視我,擠兌我,咱們臺上見。你想使什麼活兒,我先使出來,把你刨了!再不然,幹脆殺過河一亮相就往你身上撞。我是臭跟頭蟲,沒法再矮了,你是頭牌,丟不起這個人!三勝成了戲混混兒。

  誰都頭疼他,誰也不敢得罪他,有的老板除戲份以外還偷偷給他加菜錢,因爲他活兒實在不弱。當年唱《鐵公ji》真刀真槍。他那一杆紅纓槍是自己特製的,比別人的長一尺,上去耍幾個槍花就是滿堂彩。缺了什麼角兒,只要不是挑大梁,他都能鑽鍋補上,要多加兩塊錢菜錢,還能給你叫下好兒來!可就是一讓他唱主角他就上怯了,准出岔子:有一回唱《柴桑關》,扮周瑜的演員臨時鬧氣沒來,管事答應給雙份,請他補上。他上去唱得極好。可臨了快下場時,他在堂口子後邊吐了。好在戲完了,沒讓觀衆看出來。後來管事問他:“老三,今兒怎麼了?”他說:“我一坐中間的椅子就影範兒,今兒個臨上臺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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