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重逢上一小節]臨時放了兩張鋪,沒有蚊帳,被褥象是從來沒有拆洗過的,白被裏呈現暗灰
,摸一下還有點滑膩發涼,散發著一種黴味兒。即使這樣,對于整天爲自己的安全擔憂的朱春信來說,這也是難能可貴的避難所了。好在九月的夜晚雖然薄帶微寒,但並不冷。爽人的秋風從窗口吹進來,室內的燈光投射在窗外老楊樹擺動著的葉子上,猶如一簇簇銀
的光波在晃蕩。那些架在高大建築物上的彼此對立的高音喇叭,不知是因爲播音員嗓子啞了,還是因爲擴大器的電子管需要休息,現在都沒有播送“嚴正聲明”和“最最強烈抗議”,也沒播送“語錄歌”和“三忠于”歌曲,這就使朱春信的新居顯得安適、靜谧了。
一直陪伴著朱春信的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林鳳翔拉上窗簾,對朱春信苦笑一下說:“我們今天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可能。”朱春信用手指甲來回劃著他那多日沒刮的方下颏,連鬓胡子發出沙沙的響聲,“不過,萬一有了麻煩,我們住在二樓,退路……糟糕!”
林鳳翔不到四十歲,是市委領導很喜歡的幹部。他不僅能給自己的領導在工作中出許多有用的點子,也能爲領導的飲食起居做周密的安排。而這一切又都做得不顯山,不露,不出格,不逾矩,彬彬有禮,恰到好
,即使最嚴格、矜持的領導,也都樂意接受林鳳翔的巧妙安排。他和朱春信雖然是下級和上級,但文化大革命使他們成了患難知己。朱春信擔心的事林鳳翔也想到了,但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他還是有辦法使領導寬心的:“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至少今天晚上……”
“砰砰砰……”有人敲門了。
林鳳翔把沒有說完的半句話咽了下去,臉陡然變了。朱春信眼盯著門口,頭腦中以難以想象的高速度,判斷著深夜到來的敲門人是天使還是魔鬼。他們住的這個地方,除指揮部的有關頭頭和幾個可靠的工作人員外,別人是不知道的。而指揮部的頭頭已有言在先,今晚不來了,明天才接他們去開會。那麼晚上來的是誰呢?會不會是“紅聯”派跟蹤追迹呢?碰上這樣的情況就糟了。
“砰砰,砰砰……”門還在敲著。
朱春信想找個地方躲一下,可是屋裏沒可躲:天棚上沒有氣眼,
底下藏不住人。他用詢問的眼光看了林鳳翔一下,“答應不答應?開門不開門?”林鳳翔瞪著失神的眼睛沒有良策,想到自己可能跟朱書記同歸于盡,心裏冷得發顫。
“砰,砰砰!”門還在敲,並且加重了分量,敲門的人不耐煩了。
看來不開門是不行的,朱春信無可奈何地向林鳳翔使了一個眼。
“嗳……呵……聽見喽!”林鳳翔做著一個剛剛醒來的聲調答應著走到門邊,“誰呀?”他的牙關在發抖。
“快開門吧!”門外一個青年人回答。
“自己人、”又一個青年人說。
“膽小鬼!”這是第三個青年人的聲音。
“你們找誰?”林鳳翔問。
“就找這屋裏的人!”
這樣的回答仍然叫林鳳翔和朱春信提心吊膽,按照朱春信的眼,林鳳翔說:“已經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吧!”他的身子頂住房門,兩個
肚在發抖。
“你們倒會享福!”門外又送來了諷刺的笑聲,“別羅嗦了,要是老保那邊的人來了,這麼一扇破門頂個屁用!快開門,有急事哩!”
朱春信覺得門外人的分析確有道理,便與林鳳翔交換一下眼,林鳳翔估計一個人頂一扇門怕頂不住,最後只得把門打開了。
十幾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闖進來,站在地中間。有的手持長木棍,有的扛著長矛,腰間的皮帶上都著一把形狀各異的匕首或刀子,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朱春信驚恐地望著這夥沒有派別標志的不速之客,不由自主地從
上挪下來,劇烈跳蕩的心已經蹦到了嗓子眼兒。
“您是朱書記嗎?”一位手裏沒拿武器的青年人向前走上一步,用客氣、柔和的聲音問。
“啊……嗯,我是朱春信,朱春信。”朱春信對自己的膽怯和說話時的謙卑神態感到惱火。
“我們是‘東方紅’指揮部派來保護您的。”沒帶武器的青年從容地笑了一下說,“我叫葉衛革。您在這裏的安全由我們兵團第三支隊負責。”
“保護?啊……”朱春信眼裏頓時射出一種感激、興奮的光輝,粗黑的眉毛不停地跳動著,用手指甲輕輕地劃了幾下他的大胡子,審視著叫葉衛革的青年人。他茂密粗硬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棱角分明的嘴自然地微張著,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一雙靈活的眼睛流露著這個時期青年人特有的豪放、熱情、單純和不需掩飾的狂妄,一身草綠
的典型的紅衛兵服裝使他愈顯得勇武、精幹。這時,朱春信的一顆七上八下跳著的心才“嗵”地一下落到了實
。“快坐,請坐!”他指了一下自己和林鳳翔的
鋪,“就坐在這裏嘛,坐嘛!”
紅衛兵們坐下之後,朱春信又深情地說:“指揮部的革命造反派戰友爲我們想得真周到哇!叫你們這些小將也辛苦了——我看這裏還比較安全嘛!”
“不,有情況。”葉衛革用嚴肅認真的神氣說,“指揮部說,您不斷轉移住的情況,‘老保兒們’已摸到一點影兒,他們可能挑起事端。”
“啊?”朱春信一驚,粗黑的眉毛緊皺起來,“會這麼快?怎麼辦?你們十幾個人……”朱春信本來想說“怎麼能對付得了?”可是話到嘴邊他改了——“任務太艱巨了!”
葉衛革微笑著,習慣地挺起脯、捏緊了拳頭:“朱書記,您放心,別看我們只有十幾個人,有我們第三支隊在,就保證您的安全。萬一這裏情況危急,總部也會來支援的。”他說話時的嚴肅神情使人想起一名無畏的戰士在向自己的首長宣誓,“您站在我們一邊,就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爲了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革命造反派戰士頭可斷、血可流!”
朱春信望著這個激昂、慷慨的青年,感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沖動,上前拉起葉衛革的手:“謝謝您,小將!我,謝謝您,謝謝!”
葉衛革驚愕地望著朱春信的臉,把手慢慢地抽回來。這位領導幹部的舉動使他感到意外。他根本不想以自己的言行贏得誰的感激,他只是在表達自己對一個偉大的信仰的真摯和堅定不移,他在盡自己的義務——一種無可比擬的崇高、神聖的義務。
“萬一發生什麼情況可不要慌,不要靠近窗戶,把門頂死----呶,用辦公桌就行……”葉衛革又交代了幾件注意的事項,臨走時又說,“自己人進來時敲門的暗號是:先敲一下,間隔一會,再連敲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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