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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寒圖

第4小節
馮骥才作品

  [續鬥寒圖上一小節]更大的安慰和滿足了。他擡起左手往後理了理頭發,精神顯得分外裏鍛,同我剛才進屋來時的神情兩樣。“好!”他不加思索便答應了。立即回身在畫面蓋好印章,把畫卷成卷兒交給了潘大年。我記得,在活大年高高興興接過畫時,我心裏曾産生過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可是沒等我去想,外邊就有人敲門,範模去打開門。只見六七個男女青年站在門口。原來都是老沈的學生。大概他們得知老沈挨批的事,象我們一樣放心不下,都來看望他。這情景我見了,心裏很受感動。

  老沈自然更是感動極了。他伸直胳膊,向懷裏招擺著手--每逢學生走進他家或辦公室時,他都是這麼qin熱地打招呼。學生們走了進來,他忙著給學生們張羅座位,斟熱shui,興奮得很。學生們對他這種神情先是驚異,隨即都相互寬心地笑了。他們深知這位教師外露、剛韌和樂觀的xing格。雖然他猝然橫遭挫折,但學生們所希望自己的教師應變的態度正是這樣的。

  人多了,小屋子頓時顯得擁擠。我不想占著座位,遂向老沈告辭j範玻也要與我一同走。但這時卻不見潘大年了。我們走出門,才發現潘大年躲在門外。口罩圍脖包裹得嚴嚴實實。快把臉遮住了。大概他覺得老沈出了事,他來看望,此事若被學生們傳揚出去,于他不大好吧!

  老沈把我們送到院門外,範疾忽然疑慮重重地說:

  “沈老師,您參加市美展那幅畫是不是先撤回來?”

  “爲什麼?”

  “趙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審畫。我看他已經盯上您了。別叫他再來找您的麻煩。”.

  “不!”老沈堅決地說:“我那幅畫找不出什麼毛病。甭理他!”

  潘大年也在一旁說:

  “我看也是撤回來好,有人ji蛋裏也能挑出骨頭來,別再多事了!”

  老沈聽了卻笑起來:

  “那倒叫他挑挑看。世界上這種稀奇的事不多見,我很想由此長長見識!”

  顯然,老沈並非不知此中的利害,看他的神氣,他分明抱著一種倔緩和抵觸的情緒。這情緒于他是不利的,有害的。一個手裏只有一支畫筆的畫家與一個掌心握著無限權力的大人物作對,會有什麼結果?我真不明白,老沈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竟如此愚頑。我剛要上前勸誡他,他卻已經對我們擺了擺手,轉身走進院子裏去。

  我和潘大年、範換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談內容主要是怎樣規勸老沈撤回他參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們三人該分手各自回家的當口,我覺得心裏還有件什麼懸而未決、隱隱不安的事似的,跟著我明白爲了什麼。便對潘大年說:

  “大年,老沈這幅畫你可得收好了。別給人亂看!”

  潘大年聽了,搖了搖他胖胖而扁平的臉,含著笑反問我: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嗎?”

  聽他這話,我便放心回家去,腳步比來時略覺輕快些。

  二

  十天後,我收到系裏送來一份市美展預展的請柬,就是當天的。來人告訴我,市委文教書記趙雄可能今日要去審畫。我接過請柬隨即就去參觀。”說實話,我對那時候開辦的美術展覽並無多大興趣,此去完全爲了那兒有老沈的畫--前兩天我聽範模說,她去勸說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說什麼也不前依從--我擔心再惹出麻煩來。誰都知道,趙雄這個原先的商業局長,這兩年青雲直上,頗爲走紅。對藝術本來一竅不通,卻來主管文藝,人又專橫得很,文藝界對他反感極大,私下傳說不少有關他那種驢chun不對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話。這些笑話在今天看來,不需加工就夠得上一段絕妙的相聲。據說他剛剛負責文教系統的工作時,頭一次去審查畫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參觀畫展)就發表這樣一個感想:“我真不明白,這些畫到底有什麼用?”他對藝術的理解僅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卻來裁決藝術作品的命運了。而在當時,作品的命運又與畫家的命運有著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生死相依的關系。因此他審畫,有如審判畫和畫家。如果說他有什麼特殊本領的話,那就是他能從一張普普通通的畫裏發現比殺人放火更嚴重、更可怕的罪行。許多人爲了他,連畫展都不敢參加,怕招災惹禍。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老沈既然剛剛被他點名不久,難兔不再遭到什麼意外。

  我一走進展覽廳,就見迎面走來一個身材苗條、臉兒秀美的姑娘,肩上披著一條淡棕se三角形蓬松的拉毛圍巾,和她紅潤的臉se相諧調。她就是範玻。我上前兩步和她握握手,問:

  “老沈來了嗎?”

  “還沒有,跟著就來。”

  “這兒有你的畫嗎?”

  “有一張。”他謙遜又腼腆地低下眼皮。長而整齊的睫毛蓋住明亮的眼波。“在那邊,請您去看看,給我提提意見。”

  我們走到畫前。這是幅工筆畫,題名《田邊》。立意和構思都很巧妙。畫面是田邊開滿野花的草坡,坡上放著一組靜物:一個盛滿飲shui的大陶罐子,幾只潔淨的搪瓷shui缸,兩件外yi和三五條毛巾,外yiyi兜口露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的邊邊和一張卷起來的報紙,旁邊還放著一臺晶ti管收音機。想必是去田裏幹活的人放在這裏的。見物思人,令觀賞者發出許多聯想。這位年輕女作者對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與捕捉能力,使我非常欽佩。畫上一叢叢清麗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這決非從畫譜上搬來的,而是寫生所得。因此使畫面充溢著濃郁而新鮮的生活氣息。我出自內心地贊揚她幾句。她卻不認爲這些成績都是自己的。她告訴我:“爲了這張畫,沈老師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區寫生。他不准我抄畫譜、翻畫報,他說創作就是要從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出發。而只有去畫活的東西才會産生出真切的感受。沒有感受的畫是無法打動人的。生活是一本永遠翻不完的大畫譜,只有傻瓜才抛開這本大畫譜而總去翻前人那幾本現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氣的小畫譜呢!您瞧,他說得多有意思……”她說著,彎著眼睛笑了,笑裏含著對她的老師深深的敬服。

  我知道,她這些話正是老沈的一貫主張。老沈在幹校勞動時,白天幹活在田邊地頭發現了什麼奇麗的野花,下晌收工吃過飯,他就跑去寫生。常常從金se的夕照裏直畫到晦冥的暮se把畫板覆蓋住,看不清了才回來。他對那些不知名的美麗的花草興趣頗濃,常采口些樣品向老農請教。爲此慧來別人指責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滿腦袋閑情逸致”。他卻不象那種懦弱的人,時時被閑話柬住手腳。他把那些含著惡意的飛短流長當作耳旁風。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鑽到圖書館裏一呆半天,翻閱《植物名實考》、<<本草綱目》和《秘傳花鏡》等書,去查對、印證和核實來自于鄉間的那些知識……現在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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