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鬥寒圖上一小節]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悶酒。
他身後的小鐵爐子上放一壺。
早開了,嘩嘩地響,熱氣頂著壺蓋兒,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從垂挂著一塊舊藍布棉簾的裏屋傳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那是沈大嫂在裏屋睡覺。沈大嫂
質不好,他倆結婚十六、七年,沒有孩子。只要他在外邊遇到不痛快的事,家裏就顯得分外寂寞。
他從原先的兩間大房子被壓縮到這兒來。雖說裏外兩間,按面積只有一間大小,裏邊只能放一張雙人鋪。接待來客、吃飯等等活動都在外屋。這外屋又是老沈的書房和畫室。四壁上,用按釘、大頭釘和鐵釘釘滿他的畫稿和草圖。有的幾張重疊地釘在一起。靠牆還扯了兩條線繩,把無
懸挂的畫用竹夾子象晾
服那樣夾在繩上。屋角擺了一張畫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書籍畫冊所占據,另一半鋪著作畫用的毛氈。前端堆著硯臺、
盂、顔料缸和印
之類,雜亂不堪。牆上挂著兩個筷子簍,一個放筷子,另一個卻
滿長短粗細的畫筆。還有個繩鈎。晚上他把屋子中間的燈拉過去,勾在繩鈎上使之垂在畫案上頭。就這樣,他便把不肯用于睡眠的時間耗盡在蘋盞燈下。--一
我不斷地膘著他額上凸起的青筋,幾次想開口說話,又怕驚擾他。他卻冷不丁兒說一句:“你還是不肯嘗嘗這幹辣椒嗎?它辣不死你,你怕它作啥?”說罷,他擡起黑黑的大眼睛直瞅著我,濃濃而整齊的眉毛也揚了起來,這眉毛,象是他良己畫上去的。看他這神氣,聽他這口氣,顯然他把心裏憋不住的東西帶了出來。
我想了想,用一種含蓄的方式探問似地對他說:
“你們四川人吃辣的確有些能耐。不過太辣了,你是否受得住?”
老沈聽出我話中的含意,立刻現出不滿的神。不過這一次他沒和我爭辯,而是端起一滿盅酒,一口喝下半盅,低頭略打一下沈,猛地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隨後在碟裏尋了一只手指般粗的大紅辣椒,放到嘴裏嚼著,並朝我笑了笑。這笑聲,有一種挑戰、任
和倔犟的意味,和因爲酒的刺激而放縱不羁的勁頭兒。這時,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畫案前,在氈子上鋪開一張雪白的畫紙,磨好墨,又從牆上的筷子簍裏取出一支長鋒、尖頭磨禿的狼毫畫筆。始終一聲沒出。我卻知道,他要作畫了。便替他把懸垂在頭頂上的燈拉過去,用繩鈎勾牢。
老沈手握筆管,對平展展的白紙凝視片刻。忽然,他的雙眉就象受驚的燕子的一雙翅膀抖動一下,仿佛中有
激情奔湧上來。跟著,這激情跑到他的筆管上,這筆管就在他手中狂亂地抖顫,隨即他的臂肘一擡,那飽蘸濃墨汁的畫筆如同鹞鷹擊兔一般倏然落到紙上。筆管閃電似地揮動,筆鋒在紙面上來回翻轉、戳擦,宛如狂風吹舞的柳條拂掃
面。在潔白的紙面上出現一條變幻著的捉摸不定的墨
的形
--但這只是須臾間的感覺。隨後,一株蒼拙勁拔的老梅樹躍然而生。這時他的筆頭落入盛滿清
的
盆裏一晃,筆上的墨在
中象烏雲一樣化開,混成灰
。那筆又在粉罐裏猛點兩下,重新落回到紙上。沖動而顫抖不止的筆頭橫額豎抹,一邊豪放而不經意地把
點、墨點、粉點弄得淋漓滿紙。于是,狂風暴雪,立時成形。他好象把外邊逼人的嚴寒,用手中的筆卷來,抛灑在畫面上。那些梅樹的枝條愈發顯得雄健、剛勁和峭拔不屈了。。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撐著桌邊,仿佛不這樣,身子就要撲在畫上。由于振動之故,兩組頭發滑落到額前,他也不去管,任它們在光滑的鼓腦門上象穗于一般擺動。靜靜的屋中,只響著他帶著
力的筆鋒在紙上的磨擦聲,還有筆管磕碰
盆和
碟的叮當聲。我斜瞅他一眼,只見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渾身用力之故,是嘴裏沒有嚼盡的幹辣椒所致,還是一種苦澀心情的流露。此時,他額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來,暗暗發紅,是激動的熱血在那裏奔流……
這時屋門開了,從外邊走進兩個人來。我一看,原來一個是潘大年。另一個是老沈的女學生--當下也是他的同事,名叫範玻。我朝他倆點點頭,並使個眼示意不要打擾老沈。他倆點頭表示明白,而悄悄摘去圍巾、帽子和口罩,立在老沈身後看他作畫。看樣子,老沈知道他們來了,但他此刻正沈浸在一種忘我的沖動中,並沒分神和他倆打招呼。範換和潘大年站在老沈身後時,臉上帶著因爲出了事而異常沈重的神
,但目光一落到畫面上,表情立刻發生變化--他們給畫上傳達出來的、苦澀又剛強的心聲打動和感染了。範被那雙秀美的眼睛頓時包滿亮晶晶的感動的熱淚。潘大年搖著他胖胖的臉,神情感慨萬端,止不住從
膛發出一聲聲微弱而低沈的歎息。
老沈落好墨,換一支潔淨的大羊毫筆,從洋紅碗兒裏蘸了濃濃的顔,在梅樹枝頭點上幾朵花兒,補上蕊。花豐蕊飽,豔麗如洗,光顔奪目。于是一株傲霜鬥雪、不畏強暴的梅樹便十分神氣地跳了出來。它毫無淡雅幽婚之態,而全然是一派
在逆境中豪傑志士的風姿。然後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畫筆,用枯筆蘸墨在畫幅上端寫了“鬥寒圖”’三個醒目的大字。字迹端莊沈著,剛毅跌宕,頗含金石氣息,好象是熔了鐵
鑄上去似的,控也挖不掉,並與畫風十分相合。
他署了下款,又把畫面略掃幾眼,稍微補綴,便“嘈”地擲筆在案頭。扭頭看看範模和潘大年,最後把b光停在我的臉上,咧開發黑的嘴笑了。他皓自的牙齒上沾著許多嚼碎的鮮紅的辣椒末。神氣自豪和昂然,目光閃閃跳動,還帶著一些沒有揮灑盡的激情。他很是得意,因爲他用這幅畫無聲地回答了剛才我那句含蓄的問話,也回答了我們的關切。
我受了強烈的感染。範破和活大年也挺激動。我畫了多年的畫,從來沒被一幅畫這樣感動過。當然它打動我的一半理由在于畫外。潘大年沖動地說:
“老沈,你這幅畫掃除了我們心裏的擔憂。看了它,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人就該這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
老沈聽了,頓時感動得眼圈都發紅了。他咬著下,似乎在克製自己要奔湧出來的一種情感。潘大年對他說:“我有個要求2”潘大年的表情鄭重又誠懇。
“什麼?”
“把你這幅畫送給我吧!這幅畫可以說是你的代表作。不。它就是你!畫得實在太好了,簡直難以描述。楊無咎、王顯、金冬心雖好,但決無此豪氣。不,不!這又決不只是有一豪氣,它……”潘大年說不下去了。看來他心中的話要比它表達出來的多得多。
又是友情,又是知音,此時此刻對于畫家來說,沒有比這些能夠從中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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