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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馮骥才作品

  只要這些有礙社會進步和毒化生活的現象,還沒有被深刻地加以認識、從中吸取教訓、徹底淨除與杜絕,還存在著再生的條件,那麼,與本篇小說同一xing質的作品就不會是無用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

  早春的天空分外美麗。那淡藍se的無限開闊的空間,全給燦爛明亮的日光占有了。鳥雀們拚命向雲天鑽飛,去迎接從遙遠的地方隨同大雁一同來臨的春天。

  它的氣息往往裹在溶雪的氣息裏。

  它第一個腳步,是踏在寒氣猶存的人間和大地上的。然而它以宇宙間渾然充沛的生命的元氣,使冰封的大河嘎嘎碎裂,使凍結的土壤松解複蘇,使僵縮的萬物舒展、變柔、生機勃發,使每一顆美好的心都充滿幻想和希望。

  春天,不僅帶來希冀、新生、美、向上的力、大自然的繁忙、五彩缤紛的新天地,還要與qin切真誠的吐露、勞動者手上的厚繭、描繪未來的圖紙、爲真理而鬥爭的硝煙、柔情的眼波、迷人的夜曲,編織成甜蜜、幸福、詩意、閃閃發光的生活。

  它從來不辜負人們。它烙守時節,還慷慨無私地把它的一切財富貢獻給人們。

  多好的春天呵!

  然而,這一切,對于現在坐在曆史研究所當院的一百多人來說,卻是無關和多余的。沒有一個人有心擡起頭,去感受一下早春的天空。

  這裏又要揪人了!

  有兩個迹象說明今天召開的全所大會有種非同尋常的急迫感和嚴重xing

  一個是,所裏的五名長期病號和十一名退休人員全到會了。他們在接到的開會通知上注有“不准請假”的字樣,誰也不敢推辭或借故不來,現在在會場後邊東歪西斜地坐了一排。

  另一個是,還有兩名外出到西安半坡博物館考察文物的人員,在昨天上午收到所裏打去的加急電報,星夜馳歸,此刻就坐在人群中間。

  當矮個子、黑皮膚、呆板又平庸的所革委會的郝主任,雙手端起一份上級下達的要立即開展運動的文件,象念天書一般,吭吭哧哧、結結巴巴、夾雜著許多錯別字地念過之後,剛剛從市裏開過緊急政工會議的政工幹部賈大真趕回來了,他瘦瘦高高,戴一頂時髦的象征革命化的綠軍帽,站在臺上。他那瘦骨棱棱的臉上有種可怕的嚴肅勁兒。用著發狠的口氣和那個時代流行的發狠的詞句,講了一番話。這番話是這樣結束的:

  “雖然我們搞過許多次運動,但並不徹底。我們這個單位知識分子成堆,階級成分複雜,藏龍臥虎,混雜著大大小小、爲數不少的一批壞人。有曆史的,也有現行的;有的公開,也有的隱蔽。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墊高枕頭睡大覺。對敵人姑息,就是對革命犯罪。不少人在運動中不是跳出來表演了嗎?現在該是和他們算總賬的時候了!對于那些隱蔽得很深的家夥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挖出來!”

  “這次運動的特點是來勢猛、決心大、搞得細。一方面,發動強大的政治攻勢,對階級敵人展開全面進攻。另一方面,對所有有問題、有嫌疑的人,要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對曆史有汙點的人,也要重新調查、重新鑒定、重作結論。我們下了決心,決不漏掉一個敵人!而且,這次運動還將在社會上廣泛展開,撒下天羅地網,將一切敵人一網打盡。上級領導講了:‘該殺的就殺,該關的就關,該管的就管!’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迎接這場大揭發、大檢舉、大批判、大鬥爭的階級鬥爭的新gāo cháo!”

  顯然,一陣凶猛的狂chao馬上就要卷進生活中來。一切隨即就要發生變化--生活內容,人,人的想法,人與人的關系,相互的感覺;還有空氣。空氣仿佛不再是流動的了,凝結了,並且驟然間充滿了火葯味道。

  散會後,地方史組三個都戴眼鏡的研究員回到他們的工作室。組長趙昌被留下聽候所領導對運動的安排部署。這三個人前前後後進了屋,誰也沒吭聲,各就各位,象往常那樣從桌上或抽屜裏拿一本書看;天知道他們在看些什麼。

  本組年紀最大的老研究員秦泉的臉se非常難看。此人很瘦;面皮如同舊皮包那樣黯淡,高顴骨象皮包裏塞著的什麼硬東西支楞出來,正好把一副普普通通的白光眼鏡架住。他是個仔細、寡言、穩重的人。胳膊上總套著一對褐se的粗布套袖,和他每天上下班提著的書包用的是同一塊布料。看上去,很象個細致又嚴謹的銀行老職員。長期的案頭工作使他駝了背。整天蝦一樣弓腰坐著,面前一杯熱shui和一本書,右手拿鋼筆,左手夾一支煙卷;長長的腦袋被嘴裏吐著的煙糾纏著,宛如雲岚缭繞的山頭;有時煙縷鑽進他花花的頭發絲裏,半天散不淨。這便是他給人印象最深的形象。他一天不停地喝shui和上廁所,咽shui的聲音分外響;平日爲了不打擾室內研究工作所必要的安一靜,他喝shui時總是盡力抑製自己的毛病,把一口shui分做幾次,小心翼翼地咽下去。今天他似乎忘了。一邊喝shui,喉嚨裏一邊咕噔咕噔地響,象是咽一個個小鐵球。

  他是五十年代出名的右派,而後摘掉帽子,但仍是所裏唯一的身上打過“右”字號戳兒的人物。那種戳兒打上了,就留下深深的印記,想抹也抹不掉,每逢運動一來,都照例被作爲反面人物中的一種典型,拿出來當做進攻的靶子。他屬于那種人們常說的“老運動員”。雖然飽經滄桑,眼見過各種驚心動魄的大場面,但眼下仍不免心情煩躁。因爲他很清楚馬上又臨到頭上的日子是什麼樣的。

  另一個白胖胖,卻坐在一邊呆呆發怔。他叫張鼎臣。才過了五十歲生日,圓頭圓腦,皮膚細膩而光亮,戴一副做工挺細的鋼絲邊眼鏡,裝束整整齊齊,yi料也不差;乎時愛吃點細食,不吸煙;牙齒刷得象瓷製的那樣潔白,並且總在笑嘻嘻的chun縫中間間露出來。他的古文頗好,對清臾很有些研究,只是臉上總挂著些笑意,說話愛迎合人,帶點商人氣味,引人反感。

  他是老燕京大學的學生,畢業後由于生計的關系,自己經營過一家小書鋪。書架上總放著七八百冊書,一邊看,一邊賣,積攢下知識和錢財。後來經本家叔叔再三勸說,在那個堂叔開的小貿易行裏入了一份數目不大的gu金。小貿易行經辦不力,幾乎關門。由于礙于叔侄情面,不好抽出gu份,只當做買賣虧掉了。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時,這奄奄一息的小貿易行被合進去,他反落得一份微薄的gu息。這份gu息致使他在文化革命初期被當做資本家挨鬥遊街。他的成分至今尚未得到最後確定。如同沒有系纜的小船,在這將到來的風lang中,不知會遇到什麼情況。

  這三個人中間,唯有戴黃se圓邊近視眼鏡的吳仲義是個幸運兒。

  他的曆史如同一張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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