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崇拜的代價上一小節]的女大學生呢。大家圍著我看呀,笑呀,問話呀,這時我已經覺得自己是他家的人了。當晚,他母幾乎摟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講了他小時所有的事,在母
嘴裏,孩子任何一個細節都裹著濃厚的情感……不知不覺,他這樣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轉天告別時,他母
送給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著這袋子回上海,沒停,馬上返回北京,去找他。當我把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麼聰明,什麼都猜著了。他哭了,覺得對不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
。他從來沒有這樣讓人可憐。
這樣,我不但決定和他恢複關系,而且堅定地往前邁一大步,我們結婚了。
這是1967年12月1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倆抱頭痛哭……
婚後,學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鬥不能去報到,閑在家中。他的問題看來得等“運動後期解決”了。文革像迷了路,愈來愈沒有盡頭,那一陣子挺茫然。一天,我去科學院學部看大字報,正是楊成武“大樹特樹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口號出來,到都是這內容的大標語。那天不知爲什麼總感覺特別緊張,好像要出事。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見他回來。忽然門“哐當”打開,作協造反團的兩個人押他進來,其中一個對我說:“我們還要查查他的書。”這就抄家,把書架上的毛主席著作全抱走,又對我說:“這段時間他不回來了,明天早上開他的批鬥會。”說完就把他帶走。我坐在
上傻了,追也沒追,一種大難臨頭的味道這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還真的覺得他這一走,完了。小屋變得又大又空,我坐了一夜,挨到天亮去作家協會。
我登上五樓,坐在會議室參加他的批鬥會。由于楊成武的講話很極端,批鬥的氣氛就不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心爲了確認他是不是“反革命”。我是來陪他的。我是想叫他看見我便感到不孤單,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鬥會上,轟轟烈烈的叫喊一聲兒也聽不進耳朵,心裏亂成一團。批鬥結束後,我被作協造反團叫到另一間屋談話,他們還把我同班同學叫來,要給我做工作。我下定決心一句話不說。
就在這時,忽聽外邊走廊人聲嘈雜,腳步很亂,好像突然發生什麼事。我腦子下意識響起一個聲音:“壞了!跳樓!”不由自主猛地從沙發跳起來要奪門而出。馬上幾個人堵在門口不叫我出去。誰也沒告訴我什麼事,我像斷然什麼都知道了,木頭一樣戳著不動,大約二十分鍾後,會議室那邊批鬥會又開始,卻變成一種聲討會了。陣陣加劇的呼口號聲竟然變得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一會兒如雷炸腦,一會兒隱隱約約很遙遠,這時我已經沒感覺了,麻木了,腦子完全停頓,不會哭,不會笑,什麼也不會。
只見進來一幫人圍著我說話,誰也不直說,作協那些人多鬼,誰都怕把我刺激瘋了擔責任,繞著彎于做開導工作。我毫無反應,只見許多雙眼直對著我,許多嘴巴在動。恐怕這是人將死時的一種感覺吧。
當天他們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愛人家裏。這女人和老作家劃清界限,家裏只有她和一個女兒,作家協會還加派一個女幹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其實我不會出事,因爲我像傻子一樣已經什麼都不懂了。不會思維,不知道時間,連他死沒死的概念也沒有,恍惚只覺得自己是個動一動都很困難的肉。
後來才知道他是從五樓窗戶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許多骨頭都斷了,很慘。他出身好,政治上一直受優待,受不了這種歧視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只有走自殺這條路了。作協打電報叫他哥哥來理後事,他哥哥卻不想見他屍
,怕受不了。喪事
理完,已經半個月過去,他哥哥來看我。
那天的感覺異常奇特。我正渾渾沌沌之中,一見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種刺激,半個月的恍惚一掃而光,一切細節都清清楚楚地一齊湧來,我異常清醒,非凡地明白,死而複生,感覺很振奮那樣,卻一下子撲上去抱著大哥大哭、我明明白白,他確實沒有了。
大哥好像瘦多了、皮包骨頭,眼睛顯得大大的,眼淚嘩嘩流,眼神和他一樣。忽然我感覺他留給我的種種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疊,這一瞬間,我沒瘋了就算福氣;當然,我要是真瘋了就不見得再經受以後那些罪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把家拆了,家具物品、鍋盆碗筷,所有東西全廉價賣掉。他是反革命畏罪自殺,沒有喪葬費,大哥靠工分吃飯,也沒有返回去的路費。我分給哥一半錢,揮淚而別。我當時急渴渴只想擺,擺
北京,擺
他死的地方,擺
這一切,擺
得愈幹淨利索愈快愈好。這就背起行李卷兒,子然一身,去往一無所知的燕北。
生活給我的第一個教訓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達大同的燕北專署報到後,知道自己是分配到山縣第一中學教書,立刻對管分配的一位
長說:“我發生了一些事,不能當老師。”跟著我就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這也是我多年受
教育的結果——有事不能瞞騙組織,只有對組織說清自己才感到輕松坦然。我上午說過,下午就覺得空氣凝固了。來到燕北報到的各地大學生都像看稀奇動物一樣看我。有的扭過臉嘁嘁嚓嚓議論,我感到一種威脅壓來,低頭回到招待所。同屋一個30多歲挺爽快的當地女人問我:“你愛人死了?”我驚奇地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中午時專署那位
長把待分配的各地大學生都召集起來,說我是個危險人物,要大家警惕我,注意我的行動。他把我向組織彙報的話全兜出來了。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上仰面瞧著屋頂,飯也不吃,心想我這輩子全完了,我才21歲呀!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長談談,一出招待所大門,一個小姑娘就朝我尖聲叫:“反革命!反革命!小寡婦!小寡婦!”
這就促使我對燕北專署不辭而別。我腦袋一熱買票去到西安家。一見到
那張標准的
員面孔就懊悔不該來。我只說山西武鬥沒
報到,便來看她。
天天上班,我就在街頭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直到把身上錢花光,茫茫站在西安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心想哪裏是我的去
?四川父母那裏,不行,父
是石油工程師,也在挨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給他們。我耳邊忽然響起他大哥離開北京時說過的一句話:
“你要是實在受不住時就來吧,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賣掉身上惟一值錢的手表,換了70元,買張去南通的車票。在火車站我給寫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裝在信封寄給她。
過後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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