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箴今天走了,敬生又在郵局中辦事沒有回來,偌大的一間樓上,只有我一人靜坐。樓下的笑語曆曆從窗口遞上,使我倦念的心懷,益複不能自止。昨天此時,莓箴還在我這裏,他並沒有同我講起即要走的事,然他今天竟偷偷地走了,在他的心意,以爲不使我預先知道行期,可以減少我的痛苦,殊不知今天這突來的離別,卻益發使我悲傷哩!我今天清晨從上聽見他嫂嫂在樓下對他說,莓弟,時候不早了,你還不預備車子走麼?我的心真碎了。我本待要起來送他,無如我們的關系既是這樣,我惟恐他人見了我的淚容,反將格外引起流言和蜚語,所以我只好蒙頭掩面痛哭,知我此時情的真惟有這一條薄薄的棉衾了!
他近來大約知道開學期近,快要與我離別,更格外同我近,每當敬生出去後,便即不顧一切地跑上樓來同我談笑,以期在歡樂的陶醉中,想使我忘記了未來的離別。然他雖是這樣地用心,雖是這次使我是免去了黯然銷魂之感,他慾忘記別後的我了。可憐今日這一個晴天霹雳,蓦地分離,使我追念起舊情,心中如何難堪啊!
我早知他今日便走,我真懊悔昨晚的一舉了!我近日因莓箴校裏就要開學,心中常是不樂,昨晚敬生忽然要我出去看戲,說就是看我近來太沈悶了,要我借此散心,我當時因怕他窺破了我心中的隱事,所以不敢回卻,只得立時答應,然不料我們在樓上房中這樣輕輕地對語竟使他在樓下也聞見了。我們出門時我行過天井,回頭從廂房玻璃窗中望去,只見他伏在案上不動,大約又是哭了。我要進去勸慰,卻又因敬生同行,爲免他疑心起見,我不好停留,只得隨著出門去了。他每見我與敬生同行,總是常要傷感,我雖極力勸他解,告他這是無可奈何,不可免的事,然他終無以自寬,因此我便不常輕易同敬生出去,然有時又爲情勢所迫,勢不能不一同行走;便如這次的事,我在這種情勢之下,實不能不敷衍敬生一行,然卻又惹了他的傷感了。我既瞥見他在房中痛哭,我雖走到影戲園裏,我的心卻留在家中,我和敬生並肩坐在一排椅上,黑暗中我耳邊只有嘤嘤的哭聲,眼裏只見莓箴聳動的雙肩和一副苦悶的面目。我想起全是因我這個不祥之身才使他一個活潑的青年,忽變到如此消沈,我的心裏真止不住一陣怆痛。我只得在前面的椅上,用口緊噙著我的食指,以期減殺這不可遏止的悲哀。敬生見我忽然伏下,便在旁問我何故。我只好推說因場內人多悶久了覺得頭暈。我伏了好久,一直到我感情平服了下去方敢擡起頭來,這幸虧是在暗黑的影戲園中,若在他
,我深知又要惹起閑言了。如今他雖走了,但是我想起這事,我滿心總覺對不住他。我以一個中年有夫的婦人,不能恪理家政,自覺已很慚愧,不料一縷閑情,又複傾心在莓箴身上,我現在雖並不是威懾于什麼禮教和婦道,才想說出此話,雖是愛情的發生也並非片面。所能爲力,然可憐的莓箴,在我未和他發生關系以前,他終是個樂天活潑的青年,心中沒有一點悲哀的影子,自從三年前他與我發生關系以後,他就由青春的樂園中,立時被推到了煩悶的深淵裏。他雖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了他高尚的志趣,苦心的力學,然他青春歡樂的夢境終因此打破了,他蓬勃活潑的氣
,終因此一變而爲沈默寡歡了。
呵,我真罪過!我此時雖並不懊悔和他有這段曆史,然我終害他了,終辜負他了。我這一株已萎的殘葩,真不配再蒙園丁的培植!呵!我要……天呀!我要怎樣做?我爲了不要使他再系戀我,我爲了不要使一個有望的青年再淪陷于絕望的悲哀裏,我要忍痛割愛了!我要使他有所覺悟,我要使他覺得我不可再留戀;我要使他恨我,我要使他與我隔絕!我既爲他犧牲了我良妻的美名和家庭間的燕樂,現在爲了徹底愛他的原故,爲了不忍使他因我而受苦的原故,我更要采取我心痛的政策了!犧牲一百個無用的我不足惜,我甯可使他怨詛我的無情,我不忍坐視他消沈在絕望的悲哀裏!我要徹底的愛他!——可憐呵!我也只好一人躲在樓上寫寫罷了。我在這裏雖是寫得這樣地堅決,然當我一見了他時,一見了他那副melancholy的面目時,我又想什麼的勇氣都沒有了!
因我極意縻縫和敷衍的原故,我同莓箴雖已發生了三年的關系,然敬生始終尚不曉得。近來外人注意我們行動的已漸有了,他大約也終要發覺。我不知道他知道了我和莓箴的時候,知道我竟背著他做出這樣的事後,他心中要起如何的感想,三角悲劇中的最後一幕,大約便將要在那時演出,到那時我爲謝敬生和免莓箴受累起見,我惟有……
呵!這是惡兆,我不敢再想了!
我匆匆地回到房裏,從箱中取這冊子,翻到上次所寫的最後一段,呵,天啊!是誰使這段推想擠進我的腦中?是誰使這段文字流出我的筆端?不料我想起的恐怖的事,如今竟真將實現了。
怪不得莓箴家中的人日來對我都改變了素態!怪不得我每次走下樓時,他母總是向我做極冷淡的招呼,他哥哥總是向我微笑,他嫂氏總是向我講有二重意義和暗示的話哩!原來他們已曉得了我的隱事!他們已獲得解啓這秘密的鎖鑰了。愛情的成分雖只有痛苦沒有羞愧,然我一見了他們那種銳利的眼光,將我作了鹄的,紛紛投矢于我身上時,我總覺這是莫大的恥辱。我從沒有經過這樣的窘澀,爲了愛情的原故,我什麼都嘗到了!
今天是莓箴走後的第四日,早晨我從間壁窯貨店中收到他轉遞來的一封信,這是我們約好的通信地址;他信上說他倉促成行,未能使我預先知道行期,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說他在臨行的前夜,曾寫好一封信預備留交給我,不料當時因夜深了疲倦異常,竟忘記將信收好便去就寢,哪知竟被他因赴宴遲歸,嚴肅的老父看見;他老父萬想不到他輕輕的年歲在暗中竟有這秘密,勃然震怒,立時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嚴重地申斥了一番,可憐他便不敢再留滯在家中,第二天清晨便匆匆地走了。他又說現今距這事發生已是四天,他父定已告訴了他謹默的繼母,狡谲的嫂氏知道,他問我日來他們對我的情形可有變動。
呵,天呀!我還在夢中哩!我真料不到竟有此事發生,怪不得他們這兩日以來對我的態度遽變!當我接到信時,我正歡歡喜喜方以爲他定有許多的好話對我講,哪知告訴我的卻是這樣的一件事!我看了以後,此身真如墮冰洋,什麼想念都消滅了!呵,天呵!這令我如何是好?這今後的生涯叫我如何腆顔去承受?
啊啊!這今後的生涯叫我如何去承受!以前在事情未被他們發覺時,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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