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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葉靈鳳作品

  麗冰將只穿了一身單褂褲的她的叔父適齋扶到他住的亭子間裏以後,自己又輕手輕腳的走回前樓。

  大約已經有一點鍾了吧,四周的鄰居都一點聲息沒有;這萬籁的消寂,像是四周都滿伏了無言的惡魔一般,更顯得這深夜寂靜的可怖。好像在這恐怖的黑暗之中,正不知蘊蓄著多少的神秘和罪惡。

  她悄悄的走進了房來,在清冷的深夜的燈光下,望著chuang上紊亂的被褥,和擲在地下的一冊幻洲,一切適才的遭遇不覺又在她的眼前浮了起來。

  她將兩手交壓在song前,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緩緩的歎了一口氣,將頭搖了幾搖;回頭向房外望去,甬道的壁上還反映著從亭子間裏射出的燈光,她走過去輕輕的將門掩上。

  什麼事都不可做。此刻惟一可做的事,只有去繼續睡眠。但是在這樣的一次擾亂以後,神經是不期而然的清醒興奮了起來,要想在此刻再上chuang安睡,是絕對的不可能的事了……

  她沈吟了一會,無可奈何的走近chuang側將一件旗袍披起。chuang上的被單是這樣的皺亂,一切的情形似乎更活現的又在她眼前跳躍了起來。

  “咳,這樣的一個遭遇,真是令人想起了都要難堪的!”

  她走近臨窗的一張書臺,在抽鬥中將她每日未曾間斷的一冊日記簿取了出來。她知道此刻是決不能再繼續入睡的了,決定乘此將夜間這些遭遇都補記入今天的日記。

  在沒有坐下之先。她倚著迎了燈光想將晚間就寢之前自己所記的再重讀一遍。心裏實在太亂了,被適才的遭遇所激起的速度反常的心跳一直至現在都還未曾恢複。

  “今天是我的生日。已經二十二歲了,青春的光yin消逝得真快。一切chu女時代的幻夢似乎都還在我的眼前閃耀,然而我已經是結了婚二年的人了。”

  “天氣不很好,有風,逼人的西風吹得天井裏幾盆殘菊戰栗得可憐。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慰祖去×地任宣傳科長已經三月零六天了。寂寞的家中,只有適齋叔是我惟一的安慰。”

  “今天是我的生日,怎麼寫出的盡是這些不吉慶的話!”

  “上午英、珍、鳳,及慰祖的朋友棣等都來向我祝壽,送了許多花和果品,朋友們是這樣的爲我湊興,真是難得。適齋叔說今天要好好的熱鬧一下,好好的歡聚一下。叔父人秋以來精神上似乎很不愉快,似乎很苦悶。這也難怪他,三十歲還是獨身,這縱然是學者常有的事,然而人非木石,誰又能不感到寂寞呢?我很爲他煩心,我想他還是早點籌個歸宿才好。今天的高興,是他入秋以來的第一次。”

  “叫了一席菜,打牌,聽無線電,大家一直鬧到晚間十點鍾才散。叔父今天非常的高興,酒吃得很多,似乎有點醉了。我也覺得很疲倦,連張ma都說今天跑得tui痛。”

  “將樓下收拾好,又在叔父房裏聽他閑談了一陣婦人的心理學,才回房來睡覺。叔父今晚真有些醉了,談話裏面發出了許多古怪的議論。可是這些議論雖古怪,然而從這裏面正可看出他對于心理學研究的有得,也可看出他內心的苦悶。”

  “歡鬧了一天,一人走進屋來,更覺得格外的寂寞,什麼都不能做;兼以疲倦,今晚本要寫信給慰祖的,只好待之明日了……”

  四周是異常的寂靜。照了燈光,身後的黑影漫長的從臺前一直延到了chuang上,麗冰這樣的立著,寂靜中她簡直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她將臨睡之前自己所寫的日記這樣讀了一遍以後,很詫異自己好像有預知之明一般,怎麼夜來的這一幕意外的遭遇,在日記中已經有了不少閃爍的預兆。

  “是的,叔父的苦悶,我是早已就看出的了,然而我決料不到會有今夜這樣的事發生……”

  麗冰想到這裏,她禁不住閃眼向chuang上一望,由了chuang上被褥那種皺亂的提示,一切適才的遭遇又都向她眼前湧現了出來。

  “這假如是換了旁的人,今夜不知會有怎樣的悲劇出現了!”

  她想到自己對于這件事的意見,心裏便不覺平靜了許多,立刻拉出椅子坐了下來,想開始她寫日記的工作:麗冰是多少有點文學天才的人,一種異怪的感覺支配著她。在這一瞬間她覺得這已好像不是自己qin身的遭遇,她好像新聞記者一般很冷靜的在記敘旁人的事。

  她閉上眼睛默想了一刻,想提筆寫下去的時候,不知怎樣,她又站了起來,輕輕的走到門口,從門縫上向可以通到亭子間的甬道中張望。甬道的白壁上還反映著從亭子間射來的黃昏的燈光,但是什麼聲響都沒有,四周是異常的寂靜。她被這樣的靜點懾住了,走回來的時候,腳步不禁提得格外的輕慢。

  這樣很安心的再坐了下來,她才開始自己所要寫的日記——

  “人類實在是最無用的一個東西,沒有一點自製的能力,沒有一點自己能戰勝自己的能力,chuchu都在受著外物的支配,chuchu都在受著一種不可見的魔力的驅使。沒有一個人能有能力抵抗饑餓,沒有一個人能有能力抵抗寒暑,沒有一個人能有能力拒絕自己內心上的不可避免的要求,一切都在不可拒的一種力量的支配之下,沒有一刻能做與自己意識相反抗的事。”

  “物質文明與精明的科學都不過使人類益發的順隨了自己的要求。恰當的社會組織與嚴酷的法律在必要時毫不能阻止一個人的越軌的行動的一小部。”

  “同樣,高深的學識與禮教的尊嚴在那一種不可抗的魔力猛襲了來時,從未有一絲一毫的效用發生過。”

  “這樣的情形,證之于適齋叔今夜酒後所做的行動,益足使我深信人類實在是最無能同時又是最有能的一個。”

  “在海外十年的苦學,三十載的獨身,幼小時的教養,叔侄的尊嚴,幾千年的禮教的縛束,一觸即發的社會上的刻毒的攻擊,在那一種的勢力沖決了來時,卻毫無顧惜與畏縮的都被毀棄得幹幹淨淨了。”

  “我恨適齋叔,然而我又佩服適齋叔。同時,我更……我不知究竟要怎樣寫才好!”

  麗冰寫到這裏,不由的將筆停了下來;她思索了一刻,才再這樣繼續寫了下去——

  “今夜因了日間的奔走與歡笑,從叔父房裏回來以後,什麼事也未曾做,只是在燈下呆立了一會,寫好日記便整被睡了。大約已經快過十二點鍾,四周非常靜寂,我上chuang不久就睡熟。”

  麗冰寫到這裏,心裏止不住又跳了起來。

  “剛睡熟不久,我忽然驚醒,我覺得我的房門好像有人慢慢的推了開來。自慰祖走後,我因一人在房裏房門無鎖的必要,每晚總是虛掩了就算。我的臥chuang位置與房門是並行的,黑暗中,僅有窗上從弄內路燈射來的一點微弱的反光,我突然從睡中驚醒,覺得有人推門進來,便仰身起來驚問是誰。”

  “是我。——聲音很古怪,且似乎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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