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狗日的糧食上一小節]到了日子,仰炕上不再向他伸手。
吃啥?細想想,祖宗代代而思的老事,倆口子可是一天都不曾怠慢過。
女人日見憔悴。如虎也是病虎了,急躁中添了憂傷。瘿袋有了皺兒,再不似亮亮的粉紅氣球,罵人時也鼓不起來。
天寬呆想:心
夠了吧?看看六個孩兒個個餓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裏就有了火苗,燎著熏著朝上頂。
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頓,揍死它!
綠豆退學、二谷上學那年,洪峪日子不壞。雖說新崽兒不在這家就在那家哇地降世,人均土地已由九分降到七分,但返銷糧是足的。家家一本購糧證,每人二十斤,斷了頓兒就到公社糧棧去買。夏糧綠在地裏時辰,山道上總有拎著空的鼓的口袋的人,來回踟蹰地走。那天早上瘿袋挑了八擔
,留七擔晚上挑,伺候
、豬、人吃了,便掖著購糧證離了家。出村的時候,凡見她的人都覺得她氣
不壞。過後人們才明白,凶人善相不是吉兆。
公社糧棧櫃臺外邊擠著人,雖擠倒並不顯得怎麼饑餓,瘿袋捏著空口袋,發現錢和購糧證一並丟掉了。生就的急子,當即便嗷地怪叫一聲,跌倒地上吐開了沫兒。買糧的賣糧的四下裏圍住,看那有趣的瘿袋在她
脯上滾來滾去,人人探個
脖兒,眼也都烏
似的鼓出來。糧棧一個人物撥不開人,拿腔兒抓調兒地念出一段語錄,說的是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爲了一個什麼目標共同走到這地方來了,意思是他要擠進去……幫助幫助,那時候興這個,而且管用,于是人們閃一條縫出來。他看明白了,到櫃臺後裏端出個大茶缸,含一口
漱了漱嗓子,然後噴到瘿袋臉上。幾口刷牙
澆下來,她嘴不抽抽了,眼卻愣直。
“哪村的?”
“丟了。”
“姓啥?”
“丟了。”
“啥丟了。”
“丟了丟了……丟了……”
女人撒了癔症,圍的人更添趣味,那人加倍逞能,逮住人中狠掐,嘿嘿著:“丟不了,你過來呗!”瘿袋亂撲愣,終于尖嚎“日你娘!”她爬起來,奪路而去。
瘿袋哭軟了,一輩子剛氣,不知哪兒積了那麼多淚。她打了兩個來回,把十幾裏山路上每塊石頭都摸了,又到灌木林兒裏光,撅著腚撕
裳補丁,希望裏邊藏點兒什麼。有了月亮她才進家,油燈底下天寬在吸煙袋鍋,旁邊炕桌上給她晾著一碗稀粥。她盯住那碗粥愣了神兒。
“娘,快吃粥!”二谷蹦過來拽她。
“不吃,再不吃啦……”女人貓似的。
天寬一下子知道出了事。一邊問,一邊就有火苗在心裏拱,手巴掌打著抖沒擱沒
放,女人不曾現過的軟弱使他勇氣陡升,〓人有了膽了不得!
“敗家的!”
他吼一聲,把粥碗往地下一砸。
“吃貨!”
一輩子沒這麼痛快過。
“丟了糧,吃你!老子吃你!”
說著說著就管不住手,竟撲上去無頭無臉一陣亂拍,大巴掌在女人頭上、瘿袋上彈來彈去,好不自在。鄉人們蹲在夜地裏聽,明白瘿袋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風煞了,半世裏逞能扒食,卻活生生丟了口糧,這是西女人的造化。天寬,往死裏揍她!
正揍得緊,一聲長號讓他懸了手。
“天爺,〓哪個拾了糧證,讓他給我家還來呀,我的糧唉……”
這歌是複調,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上的瘿袋照成個白球,在黑院裏閃。天寬撸一把酸鼻涕,點個馬燈拎著去了。
有睡不實的鄉鄰,半夜裏聽到瘿袋到泉擔
,白薯腳在石板上踏踏地蹭,又聽到蒜臼響,響得很脆,啪啪的象是硬殼碎了。以後就沒有聲音。
天寬趴在山道上拿馬燈東照西照的時候,他女人臥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兒。天上有不少星星,眨著眼冷冷地瞧著他們。
天寬耗盡了燈油回家,隔二裏地就聽到村裏有慘哭。是自己那窩糧食在響。院子裏嘈雜,豆子們從門裏滾出來迎他:“爹,快看娘!”他一聽就怕了,硬挺著踱到炕前,老娘們兒醜臉歪著,還有氣,只是喘得駭人。他從二谷手裏接過碗來,在粗瓷兒上抹下一指杏仁兒渣子,這才記起她一天不曾吃什麼。她再不想惦記吃,所以她就吃了這個。一輩子不饑,天寬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時分,一扇門板離了村莊。幾個鄰家後生擡舉著,瘿袋高高地睡在上邊,眼臉發榮光,大谷在前頭引路,天寬由叔伯兄弟天德陪著殿後,一行人在霧裏向山下滑。天寬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沈得把他壓扁,壓做薄薄的骨餅。
大谷喚他:“爹,娘有話!”
門板撂穩,天寬把耳朵湊上去。聽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日的!”
靜了半天,又吐出兩個字。
“糧……食……”
天寬贊同地點點頭,很悲哀。他在女上頭發上摸了一把,最後一把。
門板將要漂出山谷時,大谷把天德的兒子換下小解。那小子繞到大石頭後面嘩嘩地撒了一通,接著便狂叫,蛇啃了〓似的。天寬趕來,只一眼就〓上了那個皮筋紮緊的包包。它躺在石根子那兒,幾束草掩著,象塊灰石。兩尺開外有兩節不大新鮮的綠糞,是人的。爲什麼綠,天寬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塗,傻了似的看看這、看看那,臉上迅即失了血。
髒物如有幸石化,將使後世的考古學者出醜。他們將陷入曆史的迷宮,在年代和人種問題上苦苦糾纏。
瘿袋卻是離去了。天德的兒拾了布包搶功:“嬸子,天爺還你糧證哩!”她兩目圓睜,闊嘴微開,大瘿袋亮著黃光,仿佛對突如其來的窩心事兒大吃了一驚。
“嬸子,你〓〓!”
“閉你娘的嘴!”
天寬吼過侄子,大谷便哭了。天德喘兒子一腳。看看人確是沒了氣,又趕上去踹兒子一腳,天寬也就下了淚。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墊的麻袋抽一條出來。衛生站不必去,糧食不能不買。余人擡了瘿袋回頭,倆口子一硬一軟算是暫且分了手。
一袋糧食買回,剛夠助喪的衆鄉,飽食一頓,天寬的一家自然也紮進人堆搶吃,吃得猛而香甜。他們的娘死也對得起他們了。
“明兒個吃啥?”
夫妻合謀的事,剩天寬獨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裏頭赤條條翻身,被裏的空兒叫他心痛,接著就有女人脆響的髒話傳:“狗日的……糧食!”
這仁義的老伴兒竟去了。
洪峪少了母虎,清靜了,也寂寞了。聽不到她公
踩蛋兒似的罵聲,日子便過得不夠緊迫,谷子豆子們擺
了母
的婬威,活得反而快活起來……
《狗日的糧食》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