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17章上一小節]倔又硬的回答出一句:“窮算什麼呢?錢家這一下子斷了根,絕了後!”
“仲石是真死啦?錢老先生也……”高第說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個謠言,而錢先生也會不久被釋放出來,好能實現她自己的那個神秘的小夢。可是,看到錢家婦女的悲傷,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夢將永遠是個夢了。她覺得她應當和錢家婆媳一同大哭一場,因爲她也變成了寡婦——一個夢中的寡婦。
李四爺有點不耐煩,很不容氣的說:“你們二位要是沒別的事,就請便吧!我還得——”
桐芳把話搶過來:“四爺,我和高第有一點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包——紙已被手心上的汗漚得皺起了紋——遞過來:“你不必告訴錢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訴別人,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給死鬼買點紙燒也好,給……也好,都隨你的便!這並不是誰教給我們這麼作的,我們只表一表我們自己的心意;爲這個,回頭大概我們還得和家中打一架呢!”
李四爺的心中暖和了一點,把小紙包接了過來。他曉得錢家過的是苦日子,而喪事有它的必須花錢的地方。當著她倆,他把小包兒打開,以便心明眼亮;裏面是桐芳的一個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塊鈔票。
“我先替你們收著吧!”老人說。“用不著,我原物交還;用得著,我有筆清賬!我不告訴她們,好在她們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賬!”
桐芳和高第的臉上都光潤了一點,覺得她們是作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她們走後,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議:“事情應該快辦哪,錢少爺的身上還沒換一換服呢!要老這麼耽擱著,什麼時候能擡出去呢?入土爲安;又趕上這年月,更得快快的辦啦!”
瑞宣連連點頭。“四爺,要依著我,連壽都不必去買,有什麼穿什麼;這年月不能再講
面。棺材呢,買口結實點的,弄十六個人趕快擡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
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這麼想。恐怕還得請幾位——至少是五衆兒——和尚,超渡超渡吧?別的都可以省,這兩錢兒非花不可!”
孫七湊了過來:“四大爺!難道不報喪嗎?錢家有本家沒有,我不曉得;老太太和少的娘家反正非趕緊去告訴一聲不可呀!別的我盡不了力,這點跑
的事,我辦得了!我一個人不行,還有小崔呢!”
“四爺爺!”瑞宣熱的叫著:“現在我們去和錢太太商議,管保是毫無結果,她已經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們可作不了主,祁大爺!事情我都能辦,棺材鋪,杠房,我都熟,都能替錢太太省錢。可是,沒有她的話,我可不敢去辦。”
“對!”瑞宣沒說別的,趕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叫出來:
“老太太,你先去問她們有什麼至,請了來,好商議商議怎辦事呀!”
李四的大近視眼已哭成了一對小的紅桃,淨顧了難受,什麼主意也沒有,而且耳朵似乎也發聾,聽不清任何人的話。
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爺爺!孫師傅!你們先家去歇一會兒,教四祖母在這裏照應著她們婆媳。”
“可憐的少!一朵花兒似的就守了寡!”四大
的雙手又拍起大
來。
沒人注意她的話。瑞宣接著說:“我家去把小順兒的找來,叫她一邊勸一邊問錢太太。等問明白了,我通知你們兩位,好不好?”
孫七忙接過話來:“四大爺,你先回家吃飯,我在這兒守著點門!祁大爺,你也請吧!”說完,他象個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的到門洞裏去站崗。
李四爺同瑞宣走出來。
瑞宣忘了亡的恥辱與錢家的冤屈,箭頭兒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還紅著,而心中痛快了許多。現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爺與孫七一樣的幫錢家的忙;心中的委屈仿佛已經都被淚沖洗幹淨,象一陣大雨把胡同裏的樹葉與渣滓洗淨了那樣。找到了韻梅,他把剛才吵嘴的事已經忘淨,很簡單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訴明白了她。她還沒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聽到錢家的事,她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錢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說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沒法作善意的欺哄,因爲錢家的哭聲是隨時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聽到孫子的報告,老人好大半天沒說上話來。患難打不倒他的樂觀,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執己見。說真的,城池的失守並沒使他怎樣過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拿定,他覺得就是老天爺也沒法難倒他。及至“小三兒”不辭而別,錢默吟被捕,生日沒有過成,墳墓有被發掘的危險,最後,錢少爺在中秋節日死去,一件一件象毒箭似的射到他心中,他只好閉口無言了!假若他爽直的說出他已經不應當再樂觀,他就只好馬上斷了氣。他還希望再活幾年!可是,錢少爺年輕輕的就會已經死了!哼,誰知道老天要怎樣收拾人呢!他的慣于切合實際的心本想拿出許多計劃:錢家的喪事應當怎樣辦,錢家婆媳應當取什麼態度,和祁家應該怎樣幫錢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沒說出來。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與經驗了!
瑞豐在窗外偷偷的聽話兒呢。他們夫婦的“遊曆”冠家,據胖太太看,並沒有多大的成功。她的判斷完全根據著牌沒有打好這一點上。她相信,假若繼續打下去,她必定能夠大捷,而贏了錢買點能給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靈得到慰藉的事。可是,牌局無結果而散!她有點看不起大赤包!
瑞豐可並不這麼看。學著冠先生的和悅而潇灑的神氣與語聲,他說:“在今天的情形之下,我們很難怪她。我們必須客觀的,客觀的,去判斷一件事!說真的,她的咖啡,點心,和招待的殷勤,到底是只此一家,並無分號,在咱們這條胡同裏!”他很滿意自己的詞令,只可惜嗓音還少著一點汁,不十分象冠先生——冠先生的聲音裏老象有個剛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豐意料之外,居然沒有反駁,大概是因爲除了牌局的未能圓滿結束,她實在無法否認冠家的一切確是合乎她的理想的。看到太太同意,瑞豐馬上建議:“我們應當多跟他們來往!別人不了解他們,我們必須獨具只眼!我想我和冠曉荷一定可以成爲莫逆之交的!”說完,他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好幾個圈;他滿意運用了“獨具只眼”與“莫逆之交”,象詩人用恰當了兩個典故似的那麼得意。
他去偷聽瑞宣對老祖父說些什麼,以便報告給冠家。他須得到曉荷與大赤包的歡心,他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講,冠家即使不能給他實利,那麼常能弄到一杯咖啡,兩塊洋點心,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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