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60章上一小節]，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
。
小文不會說什麼，只一支跟著一支的吸煙。孫七的話來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還聽著孫七的亂說，時時的歎一口氣。假若沒有孫七在一旁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他知道他會再哭起來的。
職業的與生活的經驗，使李四爺在心中極難過的時節，還會計劃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個小茶館裏叫了兩個人，先去撈屍。然後，他到護
寺街一家壽
鋪，賒了兩件必要的壽。他的計劃是：把屍身打撈上來，先
去被
泡過一夜的服，換上壽——假若這兩件不好，不夠，以後再由祁家添換。換上服，他想，便把屍首暫停在城外的三仙觀裏，等祁家的人來辦理入殓開棒。日本人不許死屍入城，而且擡來擡去也太麻煩，不如就在廟裏辦事，而後擡埋。
這些計劃，他一想到，便問瑞豐以爲如何。瑞豐沒有意見。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覺得自己無憂無慮的作孝子，到受別人的憐借，頗舒服，而且不無自傲之感。
出了城，看見了屍身——已由那兩位雇來的人撈了上來，放在河岸上——瑞豐可是真動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摟著屍首，他大哭起來。這回，他的淚是真的，是由心的深冒出來的。天佑的臉與身上都被泡腫，可是並不十分難看，還是那麼安靜溫柔。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河泥，臉上可相當的幹淨，只在胡子上有兩根草棍兒。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著長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兒就腼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佑！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佑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裏！
瑞宣趕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
。嘴
顫著，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裏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他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爲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
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的長子：他的相貌，
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象父，因爲在他的幼時，只有父是他的模範，而父也只有他這麼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拉著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的主張。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兒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商議，可是他理事情的動機與方法，還暗中與父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談論什麼，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種不必說而互相了解的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著多費話。父看他，與他看父，都好象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父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與學問，與父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與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也不完全是父，只有把父子湊到一，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麼野心，他只求父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象父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胡子，可是還
貼父，教父享幾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爲，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會忽然的投了！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
他甚至于沒顧得想父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著的父，與一個死了的父；父，各種樣子的父——有胡子的，沒胡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兒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于哭鬧。他跪在了父的頭前，隔著淚看著父。他的
口發癢，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後面戗著他呢。
“別這麼傷心喲！”四爺喊著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著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麼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
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屍身停在三仙觀裏。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豐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佑擡起來，往廟裏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臉上。瑞宣看著父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的腳上。他渾身酸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擡著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紮著往前走，他必須把父擡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仿佛爲是好多得一點日光與空氣。進了門，天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兒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裏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後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佑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著父。父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
“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盡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殓，開吊，出殡……有多麼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爲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後，出殡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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