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老舍>鼓書藝人>第24節第2小節

《鼓書藝人》第24節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鼓書藝人第24節上一小節]。美guo香煙的確很值錢,誰不願意來參加婚禮,白撈幾支呢?

  樂隊奏起了兔子打帽子裏蹦出來時的伴奏曲,新郎新娘被人蜂擁著,走了出來。唐四爺今天算是露了臉。他把臉上那些抽大煙的痕迹,洗刷一淨,胡子也剃了個精光。一對小眼睛高興得發亮,薄薄的嘴chun在又大又尖的鼻子底下,笑得合不攏。真是個好日子!這一回,閨女總算賣了個大價錢!一輩子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四nainai穿著一件五顔六se的繡花旗袍,瞧上去象座鋪滿了春花的小山;又象海上一條蒙有僞裝的大航船,到chu都花花綠綠的,弄得人鬧不清它到底是在往哪個方向開航。她費盡心機,才把自個兒塞進了那件yi裳裏,箍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但還是神氣十足。當她搖搖擺擺,爬上禮堂的臺階時,有幾個孩子擋了她的路,她馬上伸出手來,擰他們的耳朵,熟練地用下流話罵了起來。

  秀蓮穿了件一se的粉紅旗袍,手裏拿了把野花,一邊走,一邊動人的笑著。她往禮壇上走的時候,有的人拍起手來。她好象並沒看見他們,頭昂得高高的,姑娘家,走起路來腼腼腆腆,規規矩矩的。在這一幫打扮得花裏胡哨、庸俗不堪的人群裏,她真象一朵樸素的小花,儀態自然。

  新郎新娘走在最後,琴珠扭著屁gu,叮叮當當搖晃著手镯;新郎昂首闊步,在她身邊邁著鴨子步。爲的是顯擺他那馬靴和銀馬刺。

  他們一出現,禮堂裏就熱鬧起來。大金牙早就說好,要朋友們給他叫好,他們也確實很賣力氣。有的拍手,有的朝他們撒豆子和五彩紙屑。儀式舉行完畢,新郎新娘相對一鞠躬,衆人齊聲大叫:“qin個嘴!”他們當真qin了嘴。這象征著他們的愛情經過當衆表演,已經把過去的醜事都遮蓋了。

  于是新郎給了新娘一個镏子,一對鑽石鑲的手镯,額外還添了一支上等美guo金筆。

  證婚人是一位袍哥大爺,爲了表示祝賀,講了一番話。他的話當然難登大雅之堂,不過聽衆一再鼓掌,婬穢的氣氛登時活躍起來。客人們使勁叫喊,要新郎報告戀愛經過。

  秀蓮覺得不舒服,孩子在她肚子裏,一個勁地踢騰。屋子裏擠滿了人,氣悶極了,她覺得喘不過氣。琴珠好意請她當傧相,說什麼也得給琴珠爭點兒面子,至少要堅持到儀式完畢。她腦門上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她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咬著嘴chun,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忽然,她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倒在地板上。

  她醒來的時候,已是躺在自己屋裏的chuang上,爸坐在chuang邊,臉慘白,拉得長長的,眼睛很古怪地發著亮。

  他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到了,他舐了舐發幹的嘴chun,“是誰坑了你?”他費難地問,“是誰?”

  她簡簡單單,把事情告訴了他,絲毫不動感情。把事情說出來,她倒平靜了。把秘密公開講了出來,她覺得痛快;在她肚子裏蹦著的孩子,好象也不那麼討人嫌了。

  寶慶沒有責備她。他光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裏卻在翻江倒海。這個下賤胚張文,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沒想到鑽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女兒!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館裏,遇到了張文。他一見張文,就知道秀蓮說的句句是實話。張文拿笑臉兒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

  “你打算怎麼辦?”寶慶開門見山地問。

  “什麼怎麼辦呀?”張文問。寶慶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沖那油頭滑腦的家夥就是一拳。張文很快閃過一旁,手往口袋裏一伸,一支槍口就對准了寶慶。因爲恨,也因爲怕,寶慶的臉抽搐起來。

  “你這個老廢物,再敢來找我的麻煩,”張文不慌不忙,打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我就象宰個耗子似地宰了你。”

  寶慶腦子一轉,深深吸了口氣,立時拿定了主意。他臉上挂著笑,大聲說起話來,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見,“開槍吧,我反正也老了。你還在娘胎裏,我就走南闖北,憑本事吃飯了。”他慢慢沖著這個土匪走過去,一雙大黑眼直勾勾地瞪著張文的臉。“開槍吧,小子,開槍。”

  張文鼓了一會兒眼睛。沒人這麼頂撞過他。他以前每次拿槍唬人,多一半人都怕他,他不加思索,就立時宰了他們。寶慶卻公開向他挑戰,叫他開槍。張文殺過很多人,不過他不想當著這麼多證人,落個蓄意殺人。

  他的槍口朝了下。他把頭歪在一邊,沖著寶慶笑了起來。

  “我哪能把嶽父大人給殺了呢?我不是那號人。”“你打算怎麼辦?”寶慶嚴厲地問。

  “聽您的吩咐,方老板。”

  “你打算娶她嗎?”

  “我當然樂意,可是我不能。”

  “爲什麼?”

  “那就是我的事兒了,老家夥。”張文朝外邁了一步,搖了搖頭。“我就是不能,給政府幹事,不能結婚,這你還不知道嗎。”

  “你以後不許再上我的門。”

  張文笑了起來。他彈了個響指,沖地上吐了口痰。“我什麼時候想去就去。”

  寶慶想起,張文最愛的是錢。也許……“你要多少?”他問,定定地看著這小子,“你要多少?我有錢。”“錢我要,老家夥,”張文笑著說,“不過,人我也要。她是我的人了,她愛我。我就是她的丈夫,不信你問她去。”寶慶氣糊塗了。“狗雜種,”他叫了起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張文覺著挺有趣。“罵人不好,老家夥。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最好留點兒神。你的好朋友孟良已經嘗到滋味了。他以爲能跑掉,可還是落了網。怎麼樣?你放明白點兒。秀蓮肚裏的孩子是我的。我想拿她怎麼辦,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幹。你放心,我錯待不了她。你要是放明白點,我也錯待不了你。”

  他摸了摸油光shui滑的腦袋,點上一支煙,踱了出去。

  寶慶象個夢遊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家,徑直到了秀蓮屋裏。秀蓮不願多講話,問她什麼,她光笑笑,直搖頭。“你怎麼,咳,怎麼就讓他糟蹋了呢?”寶慶一個勁問。他簡直瘋了。腦門發燙,心發疼。“跟我說說,怎麼,怎麼回事。”他哀求道,他伸出手來想摸摸她,又縮回了手。她始終半笑不笑地瞅著他。

  他沒注意到二nainai和大鳳已經走了進來。他看見的只有秀蓮的臉,薄嘴chun緊緊地抿著,眼睛裏黑沈沈的,叫人捉摸不透。啪的一聲,一大口粘痰吐到了秀蓮臉上,寶慶跳了起來。他雙手抓住老婆,把她拖了出去。他在門外打了她一耳光,然後回到屋裏。閨女就是作了孽,也不能啐她。大鳳掏出自己的手絹,給秀蓮擦著。“跟我說說吧,”她央求道,“你的難chu,幹嗎不說說呢,說出來就痛快了。”秀蓮拿手捂住臉,哭了起來。“你怎麼打算呢?”大鳳又問,“跟他去嗎?你真愛他嗎?”

  “有什麼別的法子呢?”秀蓮可憐巴巴地說,“象ma那個樣兒,我在這兒,怎麼待得下去。”

  “他會跟你結婚嗎?結了婚,能養活你嗎?他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我不知道,我哪兒知道呢?我見了他就昏了頭,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也許這就是愛情。挺難受,可又丟不下。”“他真喜歡你嗎?我不懂什麼叫愛情,不懂你說的那個愛情。他對你,是不是跟你待他的心腸一樣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秀蓮攥緊了拳頭,捶起chuang來,“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難過,我又不難過。我不跟他去,上哪兒去呢?不去,我就成了個下賤東西,給全家丟臉。去呢,也不會有好下場。”

  過後,大鳳對寶慶說,秀蓮想跟她的情人去。寶慶沒法,只好答應。他想到他的生意,全完了。秀蓮唱的那一場,誰能頂得了?琴珠嫁了人,也走了!他想起來,他跟小劉可以來段相聲,這也許是個辦法。

  他下樓,到書場裏去。當晚,他和小劉來了一段,不過,很不成功。

  散了戲,寶慶在書場大門口雇了個拿槍的把門,叫他無論如何,不讓張文進門。他買了把鎖,把秀蓮鎖了起來。他不怕張文,就是張文拿槍打他,他也要跟他見個高低。

……

《鼓書藝人》第24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25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

▷ 繼續在線閱讀《鼓書藝人》第25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