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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賜傳》十一 沒有面子

老舍作品

  沒送節禮,王老師也沒什麼表示。這叫牛老太太很悲觀:有些人是非指著臉子說不可,不懂什麼暗示與鬥心眼!她得明告訴老師:這個教法不行!她實在不願這麼辦,可又無法。

  王老師根本就沒記著節禮這回事,他急的是牛老者的慢騰騰的勁兒。牛老者對他開鋪子的計劃完全贊同,也答應下給他出資本,可就是沒准日子。他得耐心的等著,求人拿錢不能是件痛快事。他暫且和天賜敷衍吧,多咱錢到手多咱搬鋪蓋;著急,可是很堅決。牛老太太說什麼,他和顔悅se的答應:“對!得打!對!得多念!你老放心,牛太太,沒錯兒!”他知道他不能打天賜,他下不去手。他也知道這簡直是個騙局,想起來就臉紅,可是無法。錢是不易周轉的,不能輕易撒手牛老者。

  一直對付到年底,他和天賜成了很好的朋友。《三字經》走得很慢,可是天賜得到好多知識。王老師告訴了他許多事兒:山東有濟南府,當锏賣馬的秦瓊秦二爺家住這裏,還有賈家樓,群雄結拜。由這兒就扯到了《隋唐演義》,王老師出去買了一部石印的,以備參考。天賜最佩服李元霸,錘震四平山。此外,老師還說山東有泰山,有青島,有煙臺……都使天賜的想象充分活動開。山,海,煙臺蘋果……原來世界並不是四合房的院子,院裏有兩株海棠樹!“煙臺有多少蘋果?”

  “開花的時候,一二十裏,一眼望不到邊,就象地上堆起一夏天的白雲!”

  “!!!”天賜說不出話來了,他恨不能立刻飛到煙臺,看看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蘋果花。他並不想吃,是要看看那麼些花!“比由門口到老黑的鋪子還長?”

  “長的多!都是花;到了七月,看那些果子吧,青的,半紅的,象條花地毯似的,遠看著。”

  “多麼好看!”

  “還多麼香呢!”

  “怎麼上山東呢?”

  “坐火車。打這裏呀,三等票,六塊多錢,到濟南府。離濟南有二百地就是泰山,泰山上,夏天還得穿棉袍子,涼快極了!”

  “火車是怎回事?”天賜聚精會神的問。

  可惜王老師的科學知識太不高明,他說不上來火車到底是怎回事。他只會形容:“一串小鐵屋子,屋子裏有座兒;口悶一響,小鐵屋子全你拉我,我拉你,一直跑下去。”形容也好,反正比《三字經》有意思。

  這半年就這麼下去了,天賜沒有學到什麼,可是心中覺得寬了,他常想起那一眼望不到邊,又美又香的蘋果;還有那高入了雲的泰山,和小屋子會跑的火車,還有錘震四平山……對于人情,他也領略了一些。他覺到王老師的可愛。老師已經給他買過兩本《三字經》了。他沾上唾沫掀書,一掀把書角掀毛了,再掀,落下一塊來。掀著掀著,書掉下好些去。老師給買來一本新的!天賜不過意了:“這臭書,一掀就撕!”他實在是責備著自己。

  “你要輕輕的一劃,把書頁的尖兒劃起來,看,這麼著,就撕不了了。”

  果然,那樣是輕俏而且有意思,第三本《三字經》的字一個也沒弄殘。偶爾要發瘋而狂翻書頁的時候,他會管束住自己,這本新書是老師給的:“老師,我把那本舊的快翻一回吧?看我能掀得多麼快!”于是廢物利用,那兩本舊的專爲過瘾用,呲呲的掀得非常的快,也很滿意。

  那塊竹板還在,可是他已不再怕它,有時候反倒問老師:“老師,你怎老不用板子呢?”

  “手心癢癢啊?”老師笑了:“不愛打人,我家裏也有小孩!”

  老師不笑了:“三的跟你一邊兒大。你幾月生日?”“過了八月節;那回不是老師放我一天學?”

  “對了;三的是四月的,比你大。”

  “他在哪兒呢?”

  “在家裏呢。”老師楞了半天才說:“作買賣真不容易呀!”

  天賜不大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看得出老師有點不大歡喜,他不往下問了;趕緊磨墨寫字,磨得天上地下全是墨。連耳朵後邊都有一對黑點。

  到了年底,王老師的地位再也維持不住了。牛老太太沒說別的;“二十三祭竈,老師就請吧!”這也就很夠了。二十二晚上,他和牛老者見了一面,牛老者背著太太借給他一千塊錢。他沒叫天賜知道,便搬了鋪蓋。臨走他給了四虎子一塊錢:“你花兩三毛錢給天賜買個玩藝兒,剩下是你的;告訴你,夥計,天賜有聰明!”

  知道王老師已經走了,天賜自言自語的在書房裏轉磨了半天。除了家裏的人,王老師是他第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走了!他不愛念那臭書,他願聽王老師說山東,青島,和煙臺蘋果。那些事他都記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師走了,他只能自己裝作王老師,瞪著大眼睛,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訴天賜:“天賜,一眼望不到邊,全是蘋果!”天賜裝得很象,可是往老師的椅子上一看,沒了,什麼也沒有;仿佛在哪兒有點王老師的笑聲和“銀兒”,只是找不到!“你愛什麼不是,偏不給你;你愛誰不是,偏走了!”他自言自語的說。

  過了年,來了位新老師,也是老山東兒——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黴的山東兒”。這位先生是真正教書的,已經在雲城教過二十多年書,大家爭都爭不到手。雲城人不知道米老師的簡直很少。米老師的個子比王老師還高,大肚子,腦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有gu氣味。把他放在哪裏,他也能活著,把什麼樣的孩子交給他,他也會給打悶過去。他沒有老婆,似乎天生的不愛女人,專會打孩子。

  天賜聽說新老師來到,他不象初上學那樣害怕了。由王老師的友愛,他斷定新老師也必是個朋友。他沒有小朋友和他玩,只能希望在成人中找點恩愛。他很高興的上學。可是一見了米老師,他的心涼了。米老師坐在那兒,壓得椅子直響,一臉的浮油,出入氣兒的聲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著,真象個剛出shui的鳄魚。

  “拿書來!”米老師的嘴裂開,又嘎唧了幾下。天賜顫著把書遞過去。

  “念到哪兒了?”

  天賜翻了兩頁,用小指頭指了指。

  “背!”老師的嘴嘎唧上沒完了,好象專等咬誰似的。天賜背了幾行,打了磕巴。

  老師的大手把書一掃,掃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來,十板子,聽見沒有?”說完,嘴嘎唧著,眼閉上,一動也不動,就那麼一簍油似的坐著。

  按照mama的規矩,天賜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經》,這是種汙辱;按著爸的辦法,滿可以扯著長臉去拾起來。天賜不知怎樣好。可是他的確知道,他討厭這個老師,這個老師不是朋友。看老師的眼是閉著,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議商議。他剛一挪腳,老師的眼睛開了:“上哪兒?!”天賜本能的想跑。他已經胡塗了,只想躲開這個老東西。還沒跑出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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