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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賜傳》十二 教育專家

老舍作品

  天真是兒童的利器,希望是mama的“自己葯片”。天賜的天真與mama的希望,漸次把家庭間的不和醫治好了。mama到底還得關心孩子;撒手不管只能想到,事實上是作不到的。天賜還得上學;爲鬧脾氣而耽誤了孩子的書是種罪過。牛老太太厲害,可還不這麼胡塗。

  這次,決定去入學校,據調查的結果,雲城最好的小學是師範附小。在這兒讀書的小孩都是家裏過得去的,沒有牛太太所謂的野孩子,學費花用都比別chu高。

  天賜又穿上了小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點也沒害怕,以爲這不過是玩玩去。到了學校,爸把他交給了一位先生;看著爸往外走,他有點心慌,他沒離開過大人。在家裏,一切都有ma管著,現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麼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話——mama的種種“怕”老在他心裏。及至看見那麼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沒想到過,一個地方能有這麼多的孩子,這使他發怵。他不曉得怎樣和他們qin近。誠然,他和老黑的孩子們在一塊兒玩耍過,可是這裏的孩子們不是那樣。那些大點的差不多都穿著雪白的製服,有的是童子軍,都惡意的笑他呢——小馬褂!那些年紀小點的也都看著很精明,有的滾著鐵環,有的拍著小球,神氣都十足,說的話他也不大懂。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裏的那麼好玩,他們彼此也不甚和氣:“給你告訴老師去!”“我要不給你告訴去才怪呢!”老在他們的嘴上。他們似乎都不會笑,而是擠著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時候隨便揪住兩個小的碰一頭,或是捏一下鼻子,而後唧咕著走去,小的等大的走遠才喊:“給你告訴去!”小的呢,彼此也掏壞,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腳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襪子有個破口;有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賠你一個,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錢!”而後童子軍過來維持秩序,拉過一個來給個坡腳;被踢的嘟嚷著:“還是他ma的童子軍呢!”童子軍持棍趕上來:“哎,口出惡言,給你回老師去!”他們吹哨,他們用腳尖跑,他們唧咕……天賜看著,覺得非常的孤寂。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學的,都和他差不多,一個個傻子似的,穿著新yi,怪委屈的。他們看著大孩子們買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們袋裏也都有銅子,可是不敢去買。一個八棱腦袋的孩子——已經念了三年書,可是今年還和新生們同級——過來招呼他們,願意帶他們買點心去,他們誰也不去,彼此看著,眼裏含著點淚。

  搖鈴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隊,天賜們楞著。有個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群裏,摔了一交,哭成人陣。八棱腦袋的又來了,他是學識不足而經驗有余,趕著他們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訴他們怎排,大家無論如何聽不明白。先生是個三十來歲的矮子,扁臉,黑牙,一口山西話。他是很有名的教員,作過兩本教育的書。除了對于新學生沒有辦法,他差不多是個完全的小學教師。天賜不喜歡他的扁臉。排了好大半天,始終沒排好,他想了會兒,自己點了點頭。他一個個的過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個脖兒拐:“你在這幾漲著!”大家夥並不明白“漲著”的意思,可是脖兒拐起了作用,誰也不再動了。先生覺得這個辦法比他的教育理論高多了,于是脖兒拐越打越響,而隊伍排得很齊。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個小禿尿了褲子。天賜也著一泡,怕尿了褲子,于是排著隊,撩著yi襟,尿開了。別人一看,也摟yi裳,先生見大事不好,整好隊伍先上了廁所。先生的教育理論裏並沒有這一招兒,他專顧了講堂裏邊的事,忘了學生也會排泄。

  上了講堂,天賜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間。他覺得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著太不舒服。先生告訴大家要坐正,大家聽不明白,先生又沒了辦法,還得打脖兒拐。“繩子坐正!”拍!“繩子坐正!”拍!然後他上了講臺,往下一看,確是正了,他覺得有改正教育原理的必要。他開始訓話,“買第一冊guo翁,公明,算數;聽明白了沒有?一仍作一繩白製服,不准瘡小馬褂;聽明白了沒有?”他把“沒有”說得非常的慢,眼珠還隨著往一邊斜,他覺得這非常象母qin的說話法,小孩子聽了必定往心裏去。“明白了沒——有——”大家發楞。

  磨煩到十點半鍾,天賜一共挨了五六個脖兒拐,他覺得上學校也沒什麼意思。他也不敢反抗,因爲別人都很老實地受著,這當然不是一個人的事,他不敢有什麼表示。況且八棱腦袋的還告訴他:“今個都好,就是脖兒拐沒有去年的響!”天賜的想象又活動開:山響的脖兒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見爸來接他,他覺得上學更有意思了:看見的事太多了,簡直報告不過來。本來在家裏只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經驗。現在他自己有了經驗,這使他覺到自己的尊嚴,連挨脖兒拐都算在內。

  “爸,人家都買面包吃,晌午我也買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褲子,我沒有。爸,別穿小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師說話,我不懂,八棱腦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橫是他懂,嗐!爸,還排隊,拍,打我腦瓢一下,我也沒哭。爸……”爸有點跟不上趟了,只一個勁的“好!”“那就好!”拉著天賜,天賜不住的說,眼看著爸的臉,不覺的就到了家。

  顧不得吃飯,先給四虎子說了一遍。然後給mama也照樣說了一回。mama說都好,就是不穿小馬褂沒道理。

  剛吃完飯,就張羅上學。他准知道學校裏有許多可怕的人與事與脖兒拐,可是也有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願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須qin手去買個面包吃!在家裏永不會有這些事。

  上過一個禮拜的課,天賜的財産很有可觀了:白製服,洋襪子,黃書包,石板,石筆,毛筆,鉛筆,小銅墨盒,五se的手工紙,橡皮……都是在學校販賣部買的,價錢都比外邊高著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東洋貨。牛老者對于東洋貨沒有什麼可反對的,他抱怨這個價錢。並不是他稀罕這點錢,他以爲學校裏不應當作買賣;學校把買賣都作了,商人吃什麼?牛老太太另有種見解:學校要是不賺錢,先生們都吃什麼呢?孩子爲念書而多花幾個錢是該當的,這是官派。天賜不管大人的意見怎樣,他很喜歡自己有這麼些東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qin自拿銅子買點心吃,愛吃什麼就買什麼,差不多和mama有同樣的威權。

  在同學裏,他不大得人心。在家裏他一人玩慣了,跟這群孩子在一塊,有的時候他不知怎樣才好,有的時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別人都不對。有時候他沒一點主意,有時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沒主意的時候,人家管他叫飯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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