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老舍>牛天賜傳>六 嘩啷棒兒

《牛天賜傳》六 嘩啷棒兒

老舍作品

  新落花生又下市了,天賜已經一歲。

  在他十個來月的時候,紀ma心中已打開了鼓:她真願回家看看自己的娃娃去,可是她又怕回去。城裏的享受和想家的苦痛至多不過是一邊兒重,有時候她甯願犧牲了大米白面與整齊的yi服,而去恢複骨肉團聚的快樂;個人的物質享受沒完全克服了她的心靈。(要不怎麼老劉ma不喜愛她呢。)難chu是在這裏:把自己撇開不提;那點錢!那點錢!!那點錢!!!在她看,她自己有了吃喝,她必須把所掙的錢全數交給家中,這才對得起大家。在家中看,她的離開家庭是種高貴的犧牲,可是他們真需要那點錢。她願意回去,他們也願意她回來,但感情敵不過老辣的事實,那點錢立在他們與她的中間,象一個冷笑的巨鬼,使他們的血結成冰。她的心拴在她自己的娃娃身上,她的理智永遠吻著那幾塊錢。回去,回去!有時候她跺著腳這樣自言自語。可是她真怕——有那麼一天還是非回去不可呢!假如天賜斷了nai!在十個月左右斷nai是常有的事。她常楞著,長嘴閉成一道線,什麼也想不出,只有家,錢,家,錢,兩個黑影來回的撞她的心。

  幸而在十個月左右,牛老太太沒有提斷nai的事,走狗老劉ma也沒提——有多少多少事,該作的事,太太要是想不起,老劉ma便也想不起;有多少多少事,無須辦的事,太太自要一提,老劉ma便有枝添上葉;地道走狗嗎。她們沒有提,紀ma更會閉緊了嘴。可是她想起自己的娃娃,比天賜大著兩個月,應當是一生日了。一生日了,自己的娃娃,會走了吧,長了多少牙,受別人的氣不受,吃了什麼,穿著什麼……她看著天賜落淚,在夜間;白天,得把淚藏起來。

  對于天賜,她有時候發恨,因爲她自己的娃娃;有時候恩愛,因爲她自己的娃娃。一想起自己的娃娃,她看天賜只是一堆洋錢,會吃nai的洋錢。可也有時候,她緊緊的抱著他,一個跟著一個的qin嘴,長嘴岔連天賜的胖腮都吸了進去,象蝦蟆吞個蟲兒似的,弄得天賜莫名其妙。在斷nai與失業的恐怖中,她沒法不更愛這堆洋錢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是:假如天賜懂得報恩,而不許她走,她便能多混幾個月——長久的計劃是不能想的。她加意的看護天賜,而且低聲的把委屈都告訴了他,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的和她瞎嘟嘟。有的時候,她把娃娃放下,而恫嚇著:“我走了!再不回來了!”然後走出幾步去看看有什麼作用。天賜多半是滾起來,擡著頭,兩手用力支持著,啊啊幾聲。紀ma心中痛快些——這小子還有人心。不過也有的時候,他手腳朝天,口中唱著短詩,完全不理她;這使她非常的難過,“好東西;我走就是了!”可是她知道那幾塊錢的價值是不能這麼隨便舍棄的。她稍微瘦了些。

  至于天賜是否愛紀ma呢?很難說。這小子有時候能非常的冷靜,兩腮一垂,眼角搭拉著,很象個不大得志的神仙,對誰也不表示qin熱,特別是對牛太太。在這三個女人中,自然他和紀ma最熟,但熟不就是愛。設若他能愛的話,無疑的他最愛四虎子,其次是牛老者,大概他是願作個男xing的男子漢。可是他也愛花的東西,誰的yi裳上有花,他便撲過去;紀ma看出這個來,她可是不敢穿花yi裳。在她的簡單而可敬的心中打算著,假如被辭退,她走的時候須穿上一件花yi。設若天賜能抱住她不放,她的機會便多了些。她想暗中托四虎子把一件藍布衫賣掉,以便買幾尺花洋布;她決不肯動用工錢中的一文。

  可是在執行這條計策之前,她覺出她腳下的地已穩固了些。有一天老劉ma病了,得由紀ma下廚房作飯。老劉ma最討厭別人動她的鍋碗刀勺。只要她支持得住,決不肯離開廚房。十回有八回,她有病而不告訴人,怕別人占據了她的地位。由忠誠而忌妒是走狗的偉大,而是聖人的缺點。這回,她可是不能不離開廚房了,因爲四虎子發現了她手裏拿著炒勺,躺在shui缸的前面,嗓子堵著一口痰,一口很有將她憋死的把握的痰。四虎子慌了,慌得驚ji似的,越嘣越沒主意。直到牛老太太來到,他才把老劉ma卷巴卷巴抱到她屋裏去。牛老太太開開自己的葯庫,細細合算了一番,找出一包紙上帶“↓”號的丸子來。牛老太太都文雅官樣,就是記葯包的辦法是和送shui和賣炭的學來的,在紙上畫不同的ji爪代表葯的差別與功用:爪朝上的是婦科葯,五爪的是治重病的。五爪丸灌下去,老劉ma喘過口氣來,可是仍然不能動彈;太太也明白交派下來:非吃四爪丸不准下地。

  這樣,紀ma便非下廚房不可了。往常她每每張羅著幫老劉ma的忙,而都被拒絕了;老劉ma的勢力範圍是不許別人侵入的。四虎子倒能搭把手,如剝剝蔥,洗洗米之類的不驚人的工作。可是四虎子是個“小子”呀;同xing的不便合作,便給了異xing的一些攜手的機會。紀ma平日除了看孩子,次要的工作是作些針線活。老劉ma對這個是無可如何的,她的眼已不作臉了。可是她生氣:不是她真願包辦一切,活活把自己累死,而是願意一切都由她監管,她得在事實上算頭一份兒。看看太太和紀ma討論怎麼裁,怎麼作,完全沒她的事,多麼難堪!因此,她更得把廚房的門關得嚴嚴的了。現在,吃下五爪丸去,任憑紀ma侵略廚房,她覺得生命的空虛,象條一叫便咳嗽的老狗那麼臥著。

  紀ma自己知道不能和老劉ma競爭,就拿切蔥絲說,她一輩子也不用想能切得那麼細,象老劉ma切得似的。可是她心中痛快了點,自要一進了廚房,她以爲便有可以頂了老劉ma的希望。她一點沒有替老劉ma禱告快死的意思,但事實往往使人心硬一些:老劉ma吃了五爪丸,也許……呀!一個人的死會給別人一些希望。

  更使她高興的是天賜表示了態度。她正在煮飯,四虎子奉了太太的命令,調她急速回營,因爲天賜和太太鬧翻了。四虎子看著飯,紀ma腳尖高伸,腳踵急蹾,頭上的發髫一起一落,慌忙的跑來。天賜在chuang上仰臥,手腳亂蹬,哭得異常傷心,而沒有充足的眼淚。

  “看這孩子,看這孩子!”牛老太太叨唠著:“不跟我,翻波打滾!好的,越大越有樣兒了!”

  天賜一點也沒有把mama放在心上,撲過紀ma去,一頭紮在懷裏,登時不哭了。藏了有一分鍾吧,回過頭來笑了,眼皮上還懸著兩個舍不得走的淚珠。

  “從此你就別再跟我,你個小東西子!”牛太太指著他的鼻尖說。

  “啊,蔔!”天賜毫不客氣的反抗。

  紀ma沒敢作任何的表示,極冷靜的守著中立;介乎兩大之間,這是最牢靠的辦法。可是她心中自在了許多——要是天賜能多來這麼幾次,她的地位可就穩固多了。

  到天賜生日那天,老劉ma才又照常……

牛天賜傳六 嘩啷棒兒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六 嘩啷棒兒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