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老舍>牛天賜傳>七 兩種生活

《牛天賜傳》七 兩種生活

老舍作品

  一歲,兩歲,三歲,光yin本來對什麼都不挂心,可是小貓小狗小樹小人全不住的往起長,似乎替光yin作消費的紀錄呢。天賜三歲了,看著很象回事兒。他說話,走路,斷nai,都比普通小孩晚些,可是到了三歲他已應有盡有,除了眉毛不甚茂盛,別的還都能將就。一個小孩能全須全尾的活到三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自己努力向善,有時候外來的勢力會弄瞎他一只眼,或摔成羅鍋兒,或甚至于使他忽然的一命嗚呼。所以在自己努力之外,還得有些特別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長別和外來的勢力頂了牛,如兩個火車頭碰到一chu。天賜是值得佩服的,這三年工夫總算對付得不錯。

  牛老太太那份兒熱心不止于負使天賜成了拐子tui的責任;專拿他的眉毛問題說,就剃過不知多少回。這個問題就很不易解決,而且很有把腦門剃過大口子的危險。天賜在這種地方露出聰明。原來的局勢是:老太太以爲非勤剃不可,即使天賜是塊石頭。而天賜呢,總以爲長眉毛與否是他的自由,而且以爲還沒有到長眉毛的時候。設若這樣爭執下去,眉毛便一定杳無音信,而刀子老在眼前晃來晃去,說不定也許鼻子削下半個去。天賜決定讓步,假裝不爲自己,而專爲牛老太太,把生力運到腦門上去。這不僅是解決了小小的問題,和保全住了鼻子,而是生命哲學的基本招數。要作個狗得先長得象個狗,人也是如此。人家都有眉毛,你沒有便不行,在這塊沒有自由,你想把它長得尖兒朝上象倆月牙似的都不行,要長就得隨著大路,天賜明白了這個,所以由牛犄角裏出來而到大街上溜達溜達。這未免有點滑頭,可是老頭兒有幾個不是腦頂光光的?棺材裏的腦袋多半是光滑的,這是“人生歸宿即滑頭”的象征。帶著一頭黑發入棺材固然ti面,可是少活了年歲呢!

  天賜非滑頭不可。眉毛算是稀稀的足以支持門面了,還有頭發問題呢。特別是那個扁腦瓢上,成績太壞。還得剃!天下還有比剃頭再難過的事?一上手,就把頭部洗得和魚那麼shi。而後,按著頭一勁兒剃,不准揚脖,不准搖動,不准打個噴嚏;得抿耳受死的裝作死人,一點不關心自己的腦袋,仿佛誰把它搬了走也別反抗。偶然一動,頭皮來個大口子;而且是你自己的不是。剃過一遍,還得找個二茬,腦袋好象是新皮球,非起亮不可。剃完以後,腦皮幹巴巴的不得勁還是小事,趕到照鏡子一看,無論多麼好脾xing的小孩也得悲觀:頭不象頭,球不象球,就那麼光出溜的不起美感,只好自比于燙去毛的ji。頭皮若是青青的也還好;象天賜的頭皮,灰裏發青,起著一層白刺,他簡直沒法看重自己。

  因此,他決定長頭發。頭發有了不少而仍須剃的時候,他會裝病,一聽見剃頭的喚頭響他就宣布肚子疼。我已有了頭發,爲什麼還得剃呢?他自己這樣問心,而覺得假裝肚痛是可告無愧的。

  眉毛頭發俱全,臉又出了毛病,越來越黑。一天至少得洗三遍!shui本是可愛的,可是就別上臉。shui一上了臉非胡來不可,本來臉不是盛shui的玩藝。它鑽你的眼,進你的耳朵,嗆你的鼻子,淹你的脖子,無惡不作。況且還有胰皂助纣爲虐呢,辣蒿蒿的把眼鼻都象撒上了胡椒面;你越著急,人家越使勁搓,搓上沒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ji不完事,連嘴裏都是辣的。不能反抗,你要擡頭,人家就按脖子,一直按到盆裏,使你的鼻子變了抽shui機。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著xing兒叫人家洗,人家以爲你有瘾,能幹脆把你的臉用胰子沫糊起來,爲是顯著白,整整糊四五點鍾。天賜的辦法是不卑不亢,就盼著給他洗臉人生病。事實逼的,連天賜也會發恨。他一點也沒覺得臉黑有什麼障礙,臉黑並無礙于吃飯。他不知大人們爲什麼必須他cao心。有許多他不能明白的事,而且是別問,問就出毛病。他會學了自己嘟囔,對著牆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語:“桌子,你要碰福官的腦袋呀,福官就給你洗臉,看你多麼黑!給你抹一條白胰子,福官厲害呀!不是福官厲害,他們跟福官厲害,明白了吧?臭王八!”這最後的稱贊,他沒肯指出姓名來,怕桌子傳給那個人,而他的屁gu遭殃。

  天賜雖然說不出來,可是他覺到:生命便是拘束的積累。會的事兒越多,拘束也越多。他自己要往起長,外邊老有些力量鑽天覓縫的往下按。手腳口鼻都得有規矩,都要一絲不亂,象用線兒提著的傀儡。天上的虹有多麼好看,哼,不許指,指了爛手指頭!他剛要嚷,“瞧那條大花帶兒喲,”必定會有個聲音——“別指!”于是手指在空氣中畫了個半圓,放在嘴邊上去;剛要往裏送,又來了:“不准吃手!”于是手指虛晃一招,搭讪著去鑽鑽耳朵,跟著就是:“手放下去!”你說這手指該放在哪兒?手指無chu安放,心中自然覺著委屈,可是天賜曉得怎樣設法不哭。他會用鼻子的撐力頂住眼淚,而偷偷的跑到僻靜地方去想象著虹的美麗,小手放在yi袋裏往上指著。

  多了,不准作的事兒多了。另有一些必須作的,都是他不願意作的。他的小眼珠老得溜著,象順著牆根找食吃的無娘的小狗。在那可怕的眼線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對那些不願作而必須作的,他得假裝出快樂:當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的時候,他會心中督促著自己:“樂呀!福官不吃,送給客人吃。因爲mama說福官不饞!”把唾沫咽下去,敢情沒有糖那樣甜!

  要是由著他自己的xing兒發育,誰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呢。他現在的長像決不完全出于他的心願。三歲的天賜是這個樣:臉還是冬瓜形,腮上的肉還墮著,可是沒有了那層ru光,而且有時候搭拉的十分難看。嘴chun也沒加厚,只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是咽唾沫呢——客人來多了,眼看著糖果的支出而無收入,還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著,眼扣扣著,前者是反抗,後者是隱忍,所以二者的沖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皺皺著;幸而是稀稀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迹了。扁腦杓上長出個反骨來,象被煙袋鍋子敲起來的。臉上很黑,怎洗也不亮,到生氣的時候才顯出點黃se。身子似乎太小點,所以顯著頭更大。拐子tui,常因努力奔走,腳尖彼此拌了蒜,而頭朝下摔個很痛心的跟頭。因此,他慢慢的知道怎樣謹慎,要跑的時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tui不用力,表示點意思而已。

  嘴最能幹。他說話說得很晚,可是一說開了頭,他學的很快:有些很難表現的意思,他能設法繞著彎說上來。因此,他的話不是永遠甜甘;有時候很能把大人堵個倒仰。可是他慢慢的覺悟出來,話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吃苦子,于是他會分辯出對誰應當少說,對誰可以多講;凡事總得留個心……

牛天賜傳七 兩種生活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七 兩種生活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