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賜斷之後,紀
心裏愁成個大疙疸。她恨不能飛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娃娃,真的;可是她不敢說,到底是娃娃還是工錢更可寶貴。
正在她最害怕的時候,老劉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牛老太太雖然葯多,可是她知道: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劉是快七十的人。老太太爲了難:萬一劉
死了呢,哪去找這麼可靠的人?這並不是說,“老”就好,不是;老劉
的好
是在乎老當益壯。老馬要是能照樣幹活,誰舍得錢去買匹小的呢?況且養著能幹活的老馬也顯著慈善不是?可是老馬既然拒絕了吃草,那也說不上不另打主意。走狗的下場頭啊!
爲思路的順便,牛太太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紀。紀
年輕力壯,而且也是鄉
,滿可以代替老劉
。可是紀
自己有小孩,還能夠叫她帶來麼?叫個不三不四的野孩子和天賜在一塊,幹脆不行,只能讓她“暫代”,至于長遠之計——忽然想起四虎子來。給四虎子娶個老婆,豈不一打兩用:一來可攏住他的心,二來可以用個女仆,倒也不錯。反正四虎子的老婆得由牛宅給娶,他自己沒家沒業。可是四虎子娶
後,要是有小孩呢?這麼一想,老太太不甚熱心了。越是下等人越會生小孩,這使她氣恨。好,沒使成女仆,倒鬧得天上地下都是孩子,那才有個意思呢!不行。
老劉的病可不這樣猶疑,一天不如一天。四虎子下鄉把她的兒子找來。牛太太說得好:“要死得死在自己家裏。”老劉
真沒想到這個。太太應許了她一口棺材,作爲她服務幾十年的報酬。
老劉走後,紀
暫行代理。不多的日子,劉
死了。紀
能否實任呢?牛老太太沒有什麼表示。她看紀
很努力,可是孩子問題不能解決。正在這麼個時候,鄉下送上信來:紀
的孩子死了。紀
不敢放聲哭,怕主人說喪氣,可是兩三夜眼淚沒有幹過。爲那幾塊錢,把人家的孩子
大,自己的娃娃可死了,死了!她夢見她的娃娃,想著她的娃娃,低喚著她的娃娃;永遠不能見面了!她恨她自己,恨她的丈夫,恨天賜;世界上再沒有愛。“窮”殺死一切。她兩三天沒正經吃飯,可是還得給別人作,油腥味使她惡心,使她想把碟子碗全摔了。到底她得橫心,錢是無情的。她只得爲丈夫奔,爲大想。她得自動的忘了她的娃娃,自己管住眼淚。錢不聽,也不原諒,哭聲!
她和太太請三天假,回家看看死娃娃。
“那麼,你還願意回來?”太太問。
紀用盡了力量回答:“願意!”爲那些工錢。命不是肉作的,是塊比錢的分量輕的什麼破鉛爛鐵。
太太合算了一番:爲四虎子娶老婆得花一百多塊。這筆錢早晚是得花的,不錯;可是晚一點到底有利無弊。先叫紀試試吧:“自要你願意,你就回來,我這也缺人。好在娃娃也死了,你也沒的可惦記著了;作幾年事也不錯,乘著年輕。”“沒有可惦記著的了!”在紀
心裏來回的響,她的淚不由的落下來;看在錢的面上,她不能否認這句話。
太太還有話呢,紀沒心去聽,可是不能不聽著。“你回來,就幹老劉
的事了。話得說明白:以後你可不是
了,我也不能給那麼大的工錢。不在乎一兩塊子錢,規矩是規矩;
照例是掙得多點。我也苦不了你:我這兒飯食不苦,這你知道。你好好幹呢,我穿剩下的
裳都是你的;三節還有賞錢。我不在乎一塊半塊子錢,我不能叫人笑話我;這城裏沒有五塊錢一個月的老
子。以後,我給你三塊錢,這是規矩。你幹的好呢,我再給你五毛點心錢,咱們以好換好。是這麼著不是?”
紀點頭,她說不出話來。在城裏這麼多日子了,她知道,老
子的工錢真是三塊錢一個月。她什麼也說不出,這是規矩!
她走了三天,天賜就開始跟牛太太去睡。他和紀的關系,從此,也就說不上是好是壞來。紀
老有點恨他,她老記著:她的娃娃比天賜大兩個月。越看天賜長身量,她越難過——她的娃娃永遠不長了。天賜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久而久之,他覺到紀
的眼神有點不大對,不能不躲著她了。不過紀
也對他有好
,每逢他餓了,眼看著盤中的吃食而不敢要,他便偷偷去找紀
。在這種時節,她的眼神不對也得算對,她總會給他烤塊饅頭什麼的吃:“吃吧,小東西!不餓也不找我來!”天賜沒辦法,只好先安慰了肚子,而後再管靈魂。他慢慢的把家裏的人分爲兩組,一組男,一組女;女組是不好惹的。
他越大越覺出男女的不同,也越不喜歡女的。當四五歲的時候,牛老太太遇上友家有紅白事,高興便帶了他去。在出發之前,看這頓囑咐與訓練:別當著人說餓,別多吃東西,別大聲嚷嚷,別弄髒了
裳;怎麼行禮?作一個看看!怎給人家道喜?說一個……而後打扮起來:小馬褂,袖兒肥闊而見棱見角,垂手吧,袖兒支支著;擡著手吧,象要飛。長袍子,腰間折起一塊還護著腳面,不留神便絆個跟頭。小緞帽盔,紅結子——夏天則是平頂草帽,在頭上轉圈。這樣裝束好,他的臉不由的就拉得長長的;通
看來:有時候象縮小的新郎官,有時候象早熟的知縣。他非常的看不起自己,當這樣打扮起來。出大門的時候,他不敢看四虎子,准知道四虎子向他吐
頭呢。
在家裏差不多快叫女的給擺弄碎了;到了外面,女人更多,全等著他呢。“哎喲,福官長這麼高了!這個小馬褂,真俏!”他只好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臉上發熱。家裏的女人在後面戳脖梗子:“說話呀!窩子!”他想不起說什麼,淚在眼裏轉圈。而後,人家拍他的扁腦瓢,專爲使小帽盔晃動,因爲那裏空著一大塊。扒拉他的臉蛋,聞他的手;怎麼討厭怎辦,這群女的。
雖然表面上這麼表示善,可是他看得出她們並不愛他。有
在跟前,大家乖乖寶貝的叫;
不跟著,人們連理他也不理;眼睛會由小馬褂上滑過去。更叫他傷心的,他要是跟人家的小孩玩耍,人家會輕輕的把小孩拉走,而對他一笑:“待會兒再玩。”他木在那裏半天不動,馬褂又硬整,很象個沒放起來的風筝。他不知這是因爲什麼,不過他——四五歲了——覺出有點什麼不對的地方來。他只能自言自語的罵幾聲:“
的!”
等到回了家,還得被審:“誰跟你玩來著?”
“小禿;剛玩一會兒,小禿把小禿拉走。”
“嘔!嘔嘔!”連連點頭,臉上不是味兒。爸要是帶他出去,便沒這些事。爸給
友賀喜或吊祭去,只是爲吃。在路上父子就商議好:你愛吃丸子,是不是?好吧,爸給多夾幾個。吃完飯上哪兒呢?出城玩玩?還是上老黑的幹果子店?要是上老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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