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牛天賜傳七 兩種生活上一小節]眼兒。對四虎子,舉個例說,便可以無所不講,而且還能學到許多新字眼,如“臭王八”,“雜宗日的”……對牛老太太,頂好一語不發;勤叫著點“”是沒有什麼錯兒的。
天賜也有快活的時候,我們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頭兒上街,差不多是達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點。在出發的時候,他避貓鼠似的連大氣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絕對不胡鬧。連這麼樣,還得到許多蔑視人格的囑告:“到了街上別要吃的!好好拉著爸爸的手!別跑一腳土!”他心裏跳著,翻著眼連連點頭。一出了大門,哈哈,牛老頭兒屬天賜管了。“爸,你在這邊走,我好踢這塊小磚,瞧啊!爸!瞧這塊小磚,該踢不該踢?”牛老者以爸爸的資格審定那塊小磚:“踢吧,小子,踢!”
“爸!”天賜因踢小磚,看見地上有塊橘子皮!“咱們假裝買倆橘橘,你一個,福官一個,看誰吃的快?”爸以爲沒有競賽的必要,頂好天賜是把倆橘橘都吃了。兩個橘子吃完,至多也沒走過了一裏的三分之一。爸決不忙。兒也不慌。再加上雲城是個小城,——雖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見著總得談幾句,所談的問題雖滿沒有記錄下來的價值,可是時間費去不少。他們談話,天賜便把路上該拾的碎銅爛鐵破茶壺蓋兒都拾起來,放在袋裏,增多自己的財産與收藏。此外,路上過羊,父子都得細細觀察一番;過娶媳婦的更不用說。在路上這樣勞神,天賜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兒,一會兒渴了,一會兒餓了。爸是決不考慮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說渴便應當喝,說餓就應當吃。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湯,油條是否與蘋果,有什麼不大調和的地方。自要天賜張嘴,他就喜歡,而且老帶出商人的客氣與禮讓:“吃吧!蘋果還甜呀!不再吃一個呀!”這有時候把天賜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當肚子已撐得象個鼓,也懂得對爸作謙退的表示:“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剛吃了蘋果,不要梨!”爸受了感動:“買倆拿家去吧?”天賜想了想:“給
的?”爸也想了想:“
不吃梨,還是給福官吧。”天賜覺得再謙讓就太過火了:“爸,買三個吧,給
一個;
要是不吃,再給福官。”
爺兒倆在街上便完全忘了時間,幸虧爸沒陪著天賜吃東西,所以肚子一覺出空還不至于連回家也忘了。“該回去了吧?”爸建議。天賜的肚子充實:“再玩玩,福官不餓。”爸不得已的說出自己的弱點:“爸可餓了呢!”兒子又有了辦法:“吃個梨?”爸搖頭:“爸要吃飯飯。”爸都好,就是肚子稍微有點缺點;假如爸老不餓,三天不回家又有什麼關系?天賜輕輕的歎口氣。
快到家了,天賜囑咐爸:“要問,在街上吃了什麼呀?”他學著牛老太太的語聲。“就說什麼也沒吃,福官很乖,是不是,爸?”
“對了,”爸也覺得有撒謊的必要,“什麼也沒吃。可是,你別嚷肚子疼呀!”
“肚子疼也不嚷,偷偷上後院去,”天賜早打好了主意。爲自己的享受與自由,沒法兒不詭計多端。
可是事情並不這麼容易。肚子早不疼晚不疼,偏在半夜疼起來。誰敢半夜裏獨自上後院呢?忍著是不可能的:肚子疼若是能忍住,就不能算是肚子疼了。
次日早晨,天賜的眼睛陷進去許多。牛老太太審問老伴兒。牛老者不認罪:“我帶出他去,他是好好的;回來,還是好好的;半夜肚疼,能是我的錯兒麼?”老太太下了令,不許他們父子再上街。牛老者心裏非常難過,一個作父的不常到街上展覽兒子去,作爸爸還有什麼意義呢?不該和太太頂嘴,嘴上舒服便是心上的痛苦,他決定不再反抗太太,至少是在嘴頭上。
天賜就更苦了:什麼也吃不著,一天到晚是稀粥白開,連放屁都沒味。也不准出去,只在屋裏拿一點棉花捏玩藝兒,越捏越沒意思,而又不敢不捏,因爲
說這是最好的玩法嗎。
天賜覺得有兩種生活,仿佛是。生活與爸生活:在
生活裏,自己什麼也不要幹,全聽
的;在爸生活裏,自己什麼也可以幹,而不必問別人。自然他喜歡爸生活,可是和爸上街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次好的是四虎子生活,雖然四虎子不能象爸那樣給買吃食,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有比爸還可愛的地方。就以言語而論:四虎子會說誰也想不起怎說,而且要說得頂有力量的話。他能用一兩個字使人心裏憋悶著的情感全發出來,象個爆竹似的。一天到晚吃稀粥,比如說吧,該用什麼話來解解心頭的悶氣?四虎子有辦法:“他
的!”這三個字能使人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還有“雜宗”,“狗蛋”……這些字眼都不需要什麼詳細說明,而天然的幹脆利落,有分量。天賜學了不少這種詞藻,到真悶得慌的時候,會對著牆角送出幾個恰當的發泄積郁。四虎子,在天賜眼中,差不多是個詩人。
“肚肚,你又餓了?他的!那個老東——”天賜回頭掃了一眼:“狗蛋!”心中痛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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