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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第12節

老舍作品

  

  車什麼時候開?沒人知道。因爲這樣沒把握,所以樹人們才不敢多在站臺上說閑話兒,萬一車忽然走了呢!他們都擠進車去。車裏還是那麼亂,那麼擠,可是他們的腳尖象是已經受過訓練,很准確的東點一下,西點一下,把自己安cha在可以站立的地方。讀地圖的青年,把自己的地位讓給了牧乾。

  “在死的前夕,對女人還應當客氣!”他極費力而又極老到的說,並沒有一般年青人因說了句俏皮話而得意的神氣。

  牧乾很想不坐下,而且要還給他一句漂亮的話,可是她真打不起精神來,象個小貓似的,她三下兩下把身子團起,在極難利用的地勢,把自己安置得相當的舒適。看看自己的鞋尖,看看左右,看看朋友們,她一會兒覺得一切都生疏,一會兒又覺得事事都熟悉,心中又清楚,又胡塗,難過而又無可如何。慢慢的,她眼前的人與物迷糊了一下;勉強睜開眼,又閉上;閉著眼,有意無意的拉了拉yi襟;不放心而身不由己的入了夢境。

  樹人們的眼慢慢的也很費事的才能睜開。他們再不能保持著站立的姿勢。無可如何的,他們把地下橫著的tui,東搬起一支,西挪開一條,象撥摟柴草似的,給自己清理出可以坐下的一塊地方。只有讀地圖的青年還有精神,還想陪著大家議論,好象熬夜不睡也正是他打算自殺的一個方法。見大家都坐下打盹,他又並不強迫他們和他說話,他獨自楞一會兒,嘟囔一會兒。

  夜在作夢的心中只是那麼一會兒,象片黑雲似的隨風飛去。車裏的人隨著晨光漸次活動,有的猛然坐起來,楞著,楞了半天,才明白過來身在哪裏,又無聊的倒下去。有的閉著眼念道了一些什麼,咳嗽一陣。有的把手從別人的身下抽出來,枕在自己頭下,歎口氣。有的打著虛空而委婉的哈欠,把手碰在別人的身上。這些聲息,這些動作,叫沒有動靜的人也感到夜的逝去,雖然懶得動,可已不能安睡。慢慢的,有人走下車去,慢慢的,更多的人走下車去。沒地方去洗臉,到chu可以撒尿。大家東一個西一個的,對著薄薄的晨霞,開始奇怪爲什麼車還停在這個空寂的小站。車站上沒有人,車頭上微微發著點白氣,一條瘦狗慢慢的在車輪旁隨嗅隨走。幾片碎紙在軌道間輕輕的動,小風一陣陣的很涼。

  兵士們幾乎都下了車,去做些什麼。樹人們即使不必因爲睡得晚就得起得遲,也要利用這個機會多忍一會兒,他們的tui可以自由的伸出去而不至踢在別人身上了。

  不久,太陽把早露推開,光明照遍了大地。樹人們不敢再睡,可也不好意思下車;同車的人們還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簡直不能不承認自己是“黃魚”。那個讀地圖的青年是可以幫助他們的,不錯;可是他並沒在車上。他們很想商議個辦法,因爲他們必須馬上與兵士們發生關系,才能解決許多必須解決的問題——比如,問問這列車到底什麼時候開走,他們該到哪裏找到shui喝,……但是他們打不起精神去交談,他們還沒睡足。他們心中只能懸著這些問題,似睡不睡的臥著。陽光把車中照亮,顯出特別的髒亂,他們並不敢因爲髒亂而走出去,他們臥居的那一塊地方似乎非常的寶貴,難得。正在這個時候,車外亂了起來。飛機!飛機!我們的!中華民guo萬歲!不要吵!飛機!敵——機!車上的下來!敵機!一定是敵機!從東北邊來的是敵機!站臺上的人們這樣喊叫,車上的人們急忙往下跑,鞋聲,喊聲,槍刀的響聲,結成一片。人們亂,可並不慌;想躲避,可是得等命令。有的嚷,有的罵,有的還開著小小的玩笑,好象是毫無紀律。可是盡管亂吵,誰也不敢私自跑出去,又分明是極有紀律。這麼亂了一會兒,車的最後邊上來了兩位長官。站臺上馬上沒了聲音,而遠chu空中忽忽的聲音都更清楚了。命令:離鐵道五十米外,散開,臥倒。一聲“明白!”大家和箭頭似的跑開。車站上只剩下了兩列車,微微放著點白氣。

  樹人們聽見了大家嚷,聽見了飛機的響聲,聽見了命令,全象頭上澆了一桶涼shui那樣清醒了。樹人一把扯起牧乾就往下跑,金山們緊跟著。跳下車,跳下站臺,跑過鐵軌,越過木柵,他們有點恐懼,又覺得怪好玩,百忙中擡頭看一眼,飛機五架,穩穩的,慢而快的正往車站這邊飛。

  地上的土很松,他們的tui使不上力量;沒跑出多遠,大家已都見了汗。在學校的時候,誰都自許爲身強力壯的好漢;現在,他們看那些兵已跑出老遠,而自己的腳卻費好大力量才拔出來,心中未免發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自解,他們都督促牧乾快跑。仿佛若是沒有她,他們就至少也能更快一些似的。

  “撒手!”牧乾從樹人的手中奪出自己的小手來。“不用管我,你們跑你們的!”她立住了,扶著心口喘氣。“快!”樹人決不肯放棄了她。

  牧乾又勉強跑了幾步,tui一軟倒在了地上。“不用管我!”

  英雄主義使他們不能離開她。而大家散開以減少死在一chu的危險又是理之當然;他們進退兩難,而飛機的響聲是越來越大。金山一邊走一邊說:“樹人!假若你不能抱起來她,你自己就多跑幾步!多活一個總比多死一個強!”“跑你的!”牧乾喘著喊。

  “跑!跑過那棵樹去!”易風一邊說,一邊倒在地上:“我陪著她!”擡起頭往回看了看:“這裏已離鐵道有一百多米了!快!跑你們的!”看著樹人已跟上金山去,又喊了句:“找空地!別在樹底下,留神掃射樹木!”

  樹人和金山用盡了力氣,又跑了三百米;實在無法再跑,象兩塊木頭似的倒在地上。金山剛喘過一口氣來,就往前爬了爬:“前面有道小溝,樹人!”樹人沒說什麼,隨金山往前爬。小溝只有三尺來寬,二尺多深,他倆很快的把身子橫過去,把頭爬在土上,頭上的汗象shui似的往下流。溝雖然不深,可是他們似乎感到一gu熱氣;這點也許是想象的熱氣,使他們覺得安全可靠。他們可是不敢擡頭,因爲一擡頭就可以看到外邊的一切;那麼平,那麼寬,除了前面有幾十棵樹以外,什麼掩蔽也沒有!氣喘的稍微好一點了,他們都無聊的聽著飛機的響聲。用手揪住幾棵堅硬的草杆,倒仿佛這點東西足以安定他們的心似的。

  “我的襪子全shi透了!”金山不自然的笑了笑。“嗨!你們把胳臂墊在song前!張開嘴!”讀地圖的青年的聲音。他就離他倆不遠。頭靠著溝邊,身子折成個元寶似的極不舒適的保持著坐的姿式。

  金山往青年那邊爬了一點:“你爲什麼不倒下?”“我這是坐以待斃!”他極費事的笑了笑,而又回頭看了看:“來了,沖咱們這邊來了!”

  樹人照著那青年所告訴的方法,把胳臂墊在了so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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