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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第2節

老舍作品

  

  已是夜半,灰暗嘈雜的yin城,變爲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燈,與天上不甚明的星,夾著一層灰黃的塵霧;城裏到chu靜寂暗淡。有幾chu,還能聽到女人的笑聲,麻雀牌的輕響;可是都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幾聲犬吠那樣沒有什麼關系。十幾個巡警,押著五六個學生,正在空寂的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後的一個巡警,拉著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塊白布,拉擦著地上的塵土。燈暗chu,他們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動。燈明chu,照出巡警們的面孔,得意,輕蔑,蠻橫,可是正好與yin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獄的yin暗正宜于鬼臉的猙獰。那幾個學生都挺著身,眼向前直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象幾面銅牌似的紀念著一些什麼壯烈堅貞的精神。他們的頭發都亂蓬蓬的,臉上帶著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于表白,他們只挺身前進,一語不發。

  到了一座衙門。舊式衙署的大門,把門樓去掉,用兩列磚代替上,顯出改造期間的因循。兩扇黑大門,掩著一扇。門前立著一對武裝的警士,不大怎麼精神。門垛左右有兩堵很長的白牆,牆上畫著些大藍圓光,圓光上的白字已被雨shui沖去,只有些點兒固執的留存著,似乎爲是引起人們猜謎的趣味。門上一盞極亮的電燈,青虛虛的顯著慘酷而無聊。

  巡警們進去兩三個。學生們立在強烈的燈光下,臉上發青,相對無語。其中最高的一個,頭發雖亂,仍勉強的豎立著;一張輪廓方硬的臉,到chu見棱見角;粗眉,大眼,長嘴並成了一道線,腮上微動。他的旁邊,一個矮子,頭小,端著肩,露出一gu傲氣來;他的小圓眼斜射著高個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塊,血已定好。矮子身後,一個女影,低著頭,長而亂的頭發在燈下放著些光。女影後面又是個高身量的,圓頭圓腦,一支胖手摸著右臉上的傷痕。離這個高個子有一步多遠,一個中等身材的扁臉少年,穿著藍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交cha著,臉上沒有任何動作,象是塑在那裏。巡警們咳嗽,吐痰,前後移動,說話,撣撣yi上的土。五個學生一動也不動。

  出來一位巡長,很響亮的道了幾句白,又轉身進去。待了半天,又出來一位巡官,等大家都給他行了禮,才過去看了看學生。看完,立了一會兒,莫名其妙,有些發僵,嗽了一聲,轉身走了進去。學生們還是不動。又待了好大半天,出來一位很矮很胖,滿臉是油的長官。他的胖矮tui移動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團油肉運到學生跟前。顧不得看他們,他閉上眼豬似的喘了一陣;喘得稍微舒服了一點,他把眼更閉得緊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穩重自在表示出身份來。直到已無須再喘,他才睜開眼,懶洋洋的看了學生們一眼。而後,用最大的努力,擡起一支短粗的胳臂來,胖手大概的向門內一指。巡警們把學生押了進去。

  一間小屋,沒有燈,沒有凳,沒有任何東西;土地上只坐著五個人。疲乏使他們昏昏慾睡,可是饑渴與氣氛令他們難以入夢。他們不願說話,憤怒堵住他們的口;不說,心中又要爆裂。幾次,他們想開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機而入,噎死他們。yin城的深夜,靜寂得可怕,他們覺得若是吐出一個字,就必定象炸彈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們所懷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鄉土不同,所追憶的家庭與學校的生活不同,所憎與所愛的也不同。可是,在這五顆幼嫩的心裏都充滿了同一的憤慨。雖然生長在各chu,但是這次都來自北平。在北平,他們qin眼看見敵人殺進城來,qin身嘗受了亡guo奴的滋味。他們身在亡城,而心飛到南guo。必須出來,必須出來!即使天津是鬼門關,他們也得闖出來,做個自由人,與同胞們攜手殺回去,奪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們不在一個學校,可是這一點共同的情感與希望,使他們一齊闖出天津,結爲難友,與四五十個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來到yin城。他們的書已燒掉,yi服放棄,沒有多少盤纏,只憑一gu熱氣,兩條會賽跑的tui,扛著小小的鋪蓋卷,往東跑來。沒有一定的地點,凡是未經侵略的地方都是故鄉。沒有一定的計劃,只要不做亡guo奴就有辦法。他們的心還沒被世故染成灰se;簡單,所以樂觀。忽略了曆史的鬼影,同時極重視自己的一片熱心。數著自己的脈跳,他們以爲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與義憤。他們的哭笑只隔著一層薄紗,彼此能看見而互相變化;哭著離了故都,笑著進了yin城。yin城是聖地,是不朽之城,他們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髒的灰土。到了這裏,他們已經摘去亡guo奴的帽子,換上自由的花冠,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們聽說車站有傷兵來到,十二個人把小小的鋪蓋卷一齊送到當鋪中,換來十四塊錢。他們有說有笑,非常的快活。別人不去慰勞傷兵,他們必先去倡導。傷兵們是英雄,是同胞,爲guo家爲民族流了血。yin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愛guo,必定不甘落後,也來勞軍。十二個小鋪蓋卷算得了什麼,到chu是家,人人是弟兄姊mei;離冬天還很遠,而傷兵就在目前。拿著十四張錢票,他們討論,爭辯,歡喜;終于連一毛也不許留,都買了香煙,餅幹,shui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寫好“流亡學生慰勞負傷將士”。一出發,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學生,也自動加入隊伍,有的空著手,有的臨時買了幾毛錢的東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兩行,眼睛明亮如星,看著前面那個小旗;最後的兩個才十一歲,也挺著song,大踏著步。那面小旗在yin城的街塵與燈影中,象霧裏一支白鴿,傳來天guo的消息。

  巡警們擋住站臺的入口,高個子——厲樹人——的頭發,本來很硬,幾乎全要直立起來。方硬的臉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盡力量往下按氣,眯著眼假笑。把話在口中揉了幾揉才敢往外說:“我們是流亡的學生,到這慰勞傷兵。”“什麼學生?什麼傷兵?”一位高大的巡長露出很長很白的牙,神氣帶出來他最討厭學生:“有命令,不准你們進來!”白手套揚起一支:“走!不用廢話!”

  厲樹人的臉熱起來。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長瞪碎,可是他又納住了氣,還想和平的交際。他還沒把話想好,平日最自負的金山——那個圓眼睛的矮子——早已擠了過來,象個輕巧的小鬼戲弄個高大的魔王,他歪揚著頭,斜著肩,圓眼在巡長的臉上轉了一圈,而後尖銳的叫了一聲:“誰的命令?”

  高大的巡長的眼往下面掃射;還沒找到金山,後面好幾聲“誰的命令”一齊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後望,左腳不由的往前邁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風來。他不怕學生,yin城所給他的糧饷與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爲揍好鬧事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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