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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第7節

老舍作品

  

  易風在街上看見一張政治工作訓練班的招生廣告。剛看到一半,身後來了好幾個青年,都象高中的學生。他們圍上來,他想走開。可是他們的話吸引住了他。他們似乎已經在別chu看過這廣告,而要指點著字句從新再討論一遍。他們都願去報名,可是有的說只怕訓練太嚴,不大好受;有的說受訓之後,恐怕出路還成問題。易風咽了口氣,沒敢再看他們,極快的走開。

  他並不小看那些學生。即使他們顯著怯懦,他想,也不過是一時的;到時候,他們必會鼓起勇氣,不顧一切的去舍身報guo。這一時的怯懦有他的來源——他們受過“那樣”的教育。

  他自己怎辦呢?幹脆去當兵。假若他再看布告,那就必是招兵的布告。頭一天上陣便喪了命,也賺個痛快。這未免近乎有勇無謀,但也許正是抗戰中應有的“作風”;或者至少可以叫年輕的朋友們受些感動,把老民族的“出窩老”的氣派收起點去,而增多幾個初出山的小虎吧。抗戰中的一切須拿勇氣爲主,而上前線去是“最”勇的。他想回去對那幾個青年談一談,可是他並沒停住腳。無須去說什麼。若能有些個象他自己這樣的青年,扛上槍,在街上走一次,就必能使許多年輕人的心跳動起來。

  轉了一天,他沒找到任何招兵的消息與地方。回洗家?至少先休息休息去,且不說別的。但是,既已不怕死,爲什麼要這樣慢條斯理的呢?走!上車站!見了兵車就往上跑,跑上去再說!連向朋友們說聲“再會”也不必。用不著什麼客氣,在這要把個人消失在神聖戰爭裏的時節。

  洗桂秋決定不去見文司令。他不能完全任著那個軍官隨意擺弄。可是,得罪了軍官,而真給自己一些難堪,怎辦呢?他後悔了,悔不該爲那幾個破學生而想辦個刊物;假若昨天就與meimei搬了走,到香港,或甚至于巴黎,有多麼省心;受不著驚,受不著欺侮,夠多麼好!決定不辦刊物了;軍官的事怎辦呢?好吧,給文司令寫封信再說。信寫好,叫仆人送去,他心中輕快了些;已經盡了力,那軍官無論如何也不會來搗蛋吵架了。吵架?洗桂秋一想到這兩個字,眼前就有一片紅光,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老馮與桂大夫的錢必須借給,不然也是麻煩。沒辦法,這群東西們!先給他們送去吧,省得再天天來討厭。支票送了出去。洗桂秋覺得很累得慌,腦中象不新鮮的ji蛋似的,空了一塊兒。是呀,還有那群流亡鬼呢;晚上准得個個象土人似的回到這裏來吃飯喝shui,把灰土都留在地毯上!沒辦法!不過,自己把他們留住的,大概不好意思再把他們攆出去吧?自己總是太富于情感,不能象一本說理的書似的那麼平淡冷靜!

  他想到了厲樹人,金山,易風,曲時人;一一的加以批判。他們都不是什麼特殊的人才,思想沒有ti系,舉動更是粗鄙。對于平牧乾,他不敢加以批評,不知爲什麼。想到她,似乎就不好意思把易風們趕了出去;她大概不會獨自留在這裏的。她長得很可愛。可愛,便似乎決定了她的優越。一切都不便再想。她的學問,思想,xing格,都被“可愛”給包住,使她無懈可擊。奇怪,他很想和她談一談,那至少可以使他的神經平貼舒服一些,象對著朵鮮花一樣。可是meimei老不放手她,而有meimei在一旁,就似乎沒話可講,很別扭!算了吧,他躺在chuang上睡去,神魂顛倒的夢見許多不相幹的人與事。

  金山回來的最早,雖然也有五點多鍾了。他白跑了一天。不錯,他見著幾個人,接洽了一兩件事。可是,他所見著的人都表示可憐他的窮困,假如有機會,也都願幫他的忙;對他個人似乎很可樂觀,慢慢的總會有辦法,即使時局不大好,找事不大容易,也總不會走到絕路的;他們似乎絲毫不曉得平津的失陷,就是“時局不大好”這幾個字也是不得已而說出來的,仿佛說出來有些對不起誰似的。金山說明他的心意,要找點救亡的工作,大家的回答只是一些驚異的眼光,與一個莫名其妙的“啊”。他所接洽的事比這些人更惡劣。那些事不但根本與救guo無關,而且是利用時局不大好,想占些便宜。在廣告上已清楚的說明“征求流亡的學生”——因爲薪資可以少給一些。

  金山的脾氣是不能容人的。可是現在已有決心,爲得到救guo的工作,就是受些委屈也無所不可。他沒想到人們會這樣的連guo事都一字不提,更沒有想到還會有利用流亡的學生的。他幾乎要用極壞的字眼判斷這個民族了,可是他又明明知道,在北平與天津那些漢jian中,有的就是因對自己民族悲觀而認敵爲友的。不,他一定不能存著這種漢jian的心理。他不能因失望而精神變態,把一兩件壞事認爲民族惡劣的證據。這種自警自惕,使他沒敢和任何人瞪眼吵嘴,可也沒使他高興。心中空空洞洞的回到洗家,象個沒拉到錢的洋車夫那麼喪氣而又無可如何。

  見了桂秋,他不願陳訴這一天的經過,深恐桂秋對一般人下什麼輕視的斷定。只有相信民族優秀,才能相信民族勝利。他得抱定這個信念,而且不許任何人來辯駁。只有抱定這個信念,他自己才肯賣命,賣命便是最光榮的出路。

  他幾乎後悔自己回來的太早,雖然身上已極疲乏不堪是件事實。一面他不願和桂秋講什麼,一面他切盼樹人們回來。他們回來,他就能自由的談心,說的對與不對都沒多大關系。在他一生,他沒感覺到過這樣的切盼;這幾個流亡的朋友仿佛比他的父母兄弟還更qin密。平日的孤傲自負,還在他的臉上神情上,可是另有一gu謙誠熱烈的氣兒在心中流動,使他象個小弟弟盼候著哥哥回來那樣真誠而幾乎是焦躁的等待著大家。

  易風還不來?!怎麼曲時人也不來呢?!

  好容易,他把平牧乾盼來了。金山與桂秋的臉上都有了笑容。

  “怎麼樣?”她很鄭重的問。

  金山搖了搖頭。“沒找著任何工作,可是我並不失望!仗必須打下去;只要肯出力,總會有地方去做事。”“平小jie,”桂秋極客氣,好象專爲表示自己會客氣的樣子,輕巧的叫,“平小jie,金先生要是找不到事,你就更不容易。依我看,大家先在這兒住下去再講。事情是這樣的,你越想做事,它越不來;你安心等著,可有可無,它會來找你的。以我說,我本想辦個刊物,可是平小jie看見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成群的來打攪,叫我連個計劃也擬不出。好啦,我便不再去費心,安心的等著,也許會有人來要求我辦刊物,到那時再說。反正我的思想是在我的心中,誰也搶不了去,哪時用,哪時拿出來。”

  “咱們不想打仗,可是日本逼迫著非打不可,而且已經打進來了,還等什麼呢?”金山看著牧乾,而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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