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姑母和我大的婆母現在還活著,我相信她們還會時常爭辯:到底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我的母
是因生我而昏迷過去了呢,還是她受了煤氣。
幸而這兩位老太太都遵循著自然規律,到時候就被友們護送到墳地裏去;要不然,不論我慶祝自己的花甲之喜,還是古稀大壽,我心中都不會十分平安。是呀,假若大
婆婆的說法十分正確,我便根本不存在啊!
似乎有聲明一下的必要:我生的遲了些,而大又出閣早了些,所以我一出世,大
已有了婆婆,而且是一位有比金剛石還堅硬的成見的婆婆。是,她的成見是那麼深,我簡直地不敢叫她看見我。只要她一眼看到我,她便立刻把屋門和窗子都打開,往外散放煤氣!
還要聲明一下:這並不是爲來個對比,貶低大婆婆,以便高擡我的姑母。那用不著。說真的,姑母對于我的存在與否,並不十分關心;要不然,到後來,她的煙袋鍋子爲什麼常常敲在我的頭上,便有些費解了。是呀,我長著一個腦袋,不是一塊破磚頭!
盡管如此,姑母可是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我大的婆婆進行激辯。按照她的說法,我的母
是因爲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的。據我後來調查,姑母的說法頗爲正確,因爲自從她中年居孀以後,就搬到我家來住,不可能不掌握些第一手的消息與資料。我的啼哭,吵得她不能安眠。那麼,我一定不會是一
煤氣!
我也調查清楚:自從姑母搬到我家來,雖然各過各的日子,她可是以大姑子的名義支使我的母給她沏茶灌
,擦桌子掃地,名正言順,心安理得。她的確應該心安理得,我也不便給她造謠:想想看,在那年月,一位大姑子而不欺負兄弟媳婦,還怎麼算作大姑子呢?
在我降生前後,母當然不可能照常伺候大姑子,這就難怪在我還沒落草兒①,姑母便對我不大滿意了。不過,不管她多麼自私,我可也不能不多少地感激她:假若不是她肯和大
婆婆力戰,甚至于混戰,我的生日與時辰也許會發生些混亂,其說不一了。我舍不得那個良辰吉日!
那的確是良辰吉日!就是到後來,姑母在敲了我三煙鍋子之後,她也不能不稍加考慮,應否繼續努力。她不能不想想,我是臘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著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竈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
在那年代,北京在沒有月的夜間,實在黑的可怕。大街上沒有電燈,小胡同裏也沒有個亮兒,人們晚間出去若不打著燈籠,就會越走越怕,越怕越慌,迷失在黑暗裏,找不著家。有時候,他們會在一個地方轉來轉去,一直轉一夜。按照那時代的科學說法,這叫作“鬼打牆”。
可是,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全北京的男女,千真萬確,沒有一個遇上“鬼打牆”的!當然,那一晚上,在這兒或那兒,也有餓死的、凍死的,和被殺死的。但是,這都與鬼毫無關系。鬼,不管多麼頑強的鬼,在那一晚上都在家裏休息,不敢出來,也就無從給夜行客打一堵牆,欣賞他們來回轉圈圈了。
大街上有多少賣糖瓜與關東糖①的呀!天一黑,他們便點上燈籠,把攤子或車子照得亮堂堂的。天越黑,他們吆喝的越起勁,洪亮而急切。過了定更②,大家就差不多祭完了竈王,糖還賣給誰去呢!就憑這一片賣糖的聲音,那麼洪亮,那麼急切,膽子最大的鬼也不敢輕易出來,更甭說那些膽子不大的了——據說,鬼也有膽量很小很小的。
再聽吧,從五六點鍾起,已有稀疏的爆竹聲。到了酉時左右(就是我降生的偉大時辰),連鋪戶帶人家一齊放起鞭炮,不用說鬼,就連黑、黃、大、小的狗都嚇得躲在屋裏打哆嗦。花炮的光亮沖破了黑暗的天空,一閃一閃,能夠使人看見遠的樹梢兒。每家院子裏都亮那麼一陣:把竈王像請到院中來,燃起高香與柏枝,竈王就急忙吃點關東糖,化爲灰燼,飛上天宮。
竈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這不能不叫姑母思索思索:“這小子的來曆不小哇!說不定,竈王爺身旁的小童兒因爲貪吃糖果,沒來得及上天,就留在這裏了呢!”這麼一想,姑母對我就不能不在討厭之中,還有那麼一點點敬意!
竈王對我姑母的態度如何,我至今還沒探聽清楚。我可是的確知道,姑母對竈王的態度並不十分嚴肅。她的屋裏並沒有竈王龛。她只在我母在我們屋裏給竈王與財神上了三炷香之後,才搭讪著過來,可有可無地向神像打個問心①。假若我恰巧在那裏,她必狠狠地瞪我一眼;她認准了我是竈王的小童兒轉世,在那兒監視她呢!
說到這裏,就很難不提一提我的大婆婆對神佛的態度。她的氣派很大。在她的堂屋裏,正中是挂著黃圍子的佛桌,桌上的雕花大佛龛幾乎高及頂棚,裏面供著紅臉長髯的關公。到春節,關公面前擺著五碗②小塔似的蜜供、五碗紅月餅,還有一堂幹鮮果品。財神、竈王,和張仙③(就是“打出天狗去,引進子孫來”的那位神仙)的神龛都安置在兩旁,倒好象她的“一家之主”不是竈王,而是關公。趕到這位老太太對丈夫或兒子示威的時候,她的氣派是那麼大,以至把神佛都罵在裏邊,毫不留情!“你們這群!”她會指著所有的神像說:“你們這群!吃著我的蜜供、鮮蘋果,可不管我的事,什麼東西!”
可是,姑母居然敢和這位連神佛都敢罵的老太太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地爭辯,實在令人不能不暗伸大指!不管我怎麼不喜愛姑母,當她與大婆婆作戰的時候,我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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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問心——拜一拜。心字輕讀。
②碗——供品的單位量詞。舊俗,過年時,獻給神佛供品的底坐,常墊以飯碗,內盛小米,與碗口齊平,並覆蓋紅綿紙,然後上面再摞月餅、蜜供等食品,謂之一碗。
③張仙——送子之神。傳說是五代時遊青城山而得道的張遠霄。宋代蘇洵曾夢見他挾著兩個彈子,以爲是“誕子”之兆,便日夜供奉起來,以後果然生了蘇轼和蘇轍兩個兒子,都成爲有名的文學家。
經過客觀的分析,我從大婆婆身上實在找不到一點可愛的地方。是呀,直到如今,我每一想起什麼“虛張聲勢”、“瞎唬事”等等,也就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大
的婆婆來。我首先想起她的眼睛。那是一雙何等毫無道理的眼睛啊!見到人,不管她是要表示歡迎,還是馬上沖殺,她的眼總是瞪著。她大概是想用二目圓睜表達某種感情,在別人看來卻空空洞洞,莫名其妙。她的兩腮多肉,永遠
郁地下垂,象兩個裝著什麼毒氣的口袋似的。在咳嗽與說話的時候,她的嗓子與口腔便是一部自製的擴音機。她總以爲只要聲若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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