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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紅旗下》第1節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正紅旗下第1節上一小節]鍾,就必有說服力。她什麼也不大懂,特別是不懂怎麼過日子。可是,她會瞪眼與放炮,于是她就懂了一切。

  雖然我也忘不了姑母的煙袋鍋子(特別是那裏面還有燃透了的蘭花煙的),可是從全面看來,她就比大jie的婆婆多著一些風趣。從模樣上說,姑母長得相當秀氣,兩腮並不象裝著毒氣的口袋。她的眼睛,在風平lang靜的時候,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幸,有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就來一陣風暴。風暴一來,她的有神的眼睛就變成有鬼,寒光四射,冷氣逼人!不過,讓咱們還是別老想她的眼睛吧。她愛玩梭兒胡①。每逢贏那麼三兩吊錢的時候,她還會低聲地哼幾句二黃。據說: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是一位唱戲的!在那個改良的……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你看,我只顧了交待我降生的月、日、時,可忘了說是哪一年!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戊戌政變①!

  說也奇怪,在那麼大講維新與改良的年月,姑母每逢聽到“行頭”、“拿份兒”②等等有關戲曲的名詞,便立刻把話岔開。只有逢年過節,喝過兩盅玫瑰露酒之後,她才透露一句:“唱戲的也不下賤啊!”盡管如此,大家可是都沒聽她說過:我姑父的藝名叫什麼,他是唱小生還是老旦。

  大家也都懷疑,我姑父是不是個旗人。假若他是旗人,他可能是位耗財買臉的京戲票友兒③。可是,玩票是出風頭的事,姑母爲什麼不敢公開承認呢?他也許真是個職業的伶人吧?可又不大對頭:那年月,盡管醞釀著革新與政變,堂堂的旗人而去以唱戲爲業,不是有開除旗籍的危險麼?那麼,姑父是漢人?也不對呀!他要是漢人,怎麼在他死後,我姑母每月去領好幾份兒錢糧呢?

  直到如今,我還弄不清楚這段曆史。姑父是唱戲的不是,關系並不大。我總想不通:憑什麼姑母,一位寡婦,而且是愛用煙鍋子敲我的腦袋的寡婦,應當吃幾份兒饷銀呢?我的父qin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著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不過才領三兩銀子,裏面還每每攙著兩小塊假的;爲什麼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還可能是漢人,會立下那麼大的軍功,給我姑母留下幾份兒錢糧呢?看起來呀,這必定在什麼地方有些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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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戊戌年——一八九八年。戊戌政變——指這年六月光緒皇帝推行的資産階級維新變法,又叫“百日維新”。

  ②行頭——戲曲術語,指演員扮戲時所穿戴的yi服、頭盔等。行讀作xing(型)拿份兒——即“戲份兒”,戲曲演員的工資。最早的工資按月計算,叫“包銀”,後來改按場次計算,即是“戲份兒”。

  ③票友兒——指不是“科班”出身的、偶一扮演的業余戲曲演員。與下文“玩票”同義。

  不管是皇上的,還是別人的錯兒吧,反正姑母的日子過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開銷的少——白住我們的房子,又有弟媳婦作義務女仆。她是我們小胡同裏的“財主”。

  恐怕呀,這就是她敢跟大jie的婆婆頂嘴擡杠的重要原因之一。大jie的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qin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骁騎校①。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並沒有什麼沈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爲證,她愛吃。這並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qin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麼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只愛吃ji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麼山珍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面: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臺暖洞子②生産的碧綠的、尖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只是爲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既便宜又過瘾。不管怎麼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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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骁騎校——“佐領”下面的小軍官。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較小的世襲爵位。佐領——八旗兵製,以三百人爲一“牛錄”(後增至四百人),統領“牛錄”的軍官,滿語叫做“牛錄額真”,漢譯“佐領”,是地位比較低的武官。

  ②暖洞子——溫室。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麼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鳳,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裏。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ti面一些。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可是,氣派與身分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于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yi服,與冬夏的各se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鋪的好評。據看見過閻王nainai的人說:當閻王nainai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jie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麼會還那麼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他的yi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爲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裏面是兩只紅颏,兩只藍靛颏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颏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只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只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①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麼就病故了,所以他後來即使看見一只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別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懷裏,至少藏著三個蝈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鋪裏去的資格。我並不大注意葫蘆。使我興奮的是它們魚面裝著的嫩綠蝈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裏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qin家,而是和我來玩耍。他一講起養鳥、養蝈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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