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正紅旗下第2節上一小節]最恨向別人借東西,可是她又絕對沒有去置辦幾十兩銀子一件的大緞子、繡邊兒的氅
,和真金的扁方、耳環,大小頭簪。她只好向姑母開口。姑母有成龍配套的
裳與首飾,可就是不願出借!姑母在居孀之後,固然沒有作娶
或送
太太的資格,就是在我姑父活著的時候,她也很不易得到這種榮譽。是呀,姑父到底是唱戲的不是,既沒有弄清楚,誰能夠冒冒失失地來邀請姑母出頭露面呢?大家既不信任姑母,姑母也就不肯往外借東西,作爲報複。
于是,我父就須
自出馬,向姑母開口。
弟之間,什麼話都可以說。大概父
必是完全肯定了“唱戲的並不下賤”,姑母才把帶有樟腦味兒的
服,和式樣早已過了時而分量相當重的首飾拿出來。
這些非應酬不可的應酬,提高了母在
友眼中的地位。大家都誇她會把錢花在刀刃兒上。可也正是這個刀刃兒使母
關到錢糧發愁,關不下來更發愁。是呀,在我降生的前後,我們的鐵杆兒莊稼雖然依然存在,可是逐漸有點歉收了,分量不足,成
不高。賒欠已成了一種製度。賣燒餅的、賣炭的、倒
的都在我們的,和許多人家的門垛子上畫上白道道,五道兒一組,頗象
爪子。我們先吃先用,錢糧到手,按照
爪子多少還錢。母
是會過日子的人,她只許賣燒餅的、賣炭的、倒
的在我們門外畫白道道,而絕對不許和賣酥糖的,賣糖葫蘆的等等發生
爪子關系。姑母白吃我們的
,隨便拿我們的炭,而根本不吃燒餅——她的紅漆盒子裏老儲存著“大八件”一級的點心。因此,每逢她看見門垛子上的
爪圖案,就對門神爺眨眨眼,表明她對這些圖案不負責任!我大
婆家門外,這種圖案最爲豐富。除了我大
沒有隨便賒東西的權利,其余的人是凡能賒者必賒之。大
夫說的好:反正錢糧下來就還錢,一點不丟人!
在門外的小販而外,母只和油鹽店、糧店,發生賒賬的關系。我們不懂吃飯館,我們與較大的鋪戶,如綢緞莊、首飾樓,同仁堂老葯鋪等等都沒有什麼貿易關系。我們每月必須請幾束高香,買一些茶葉末兒,香燭店與茶莊都講現錢交易;概不賒欠。
雖然我們的賒賬範圍並不很大,可是這已足逐漸形成寅吃卯糧的傳統。這就是說:領到饷銀,便去還債。還了債,所余無幾,就再去賒。假若出了意外的開銷,象獲得作娶太太之類的榮譽,得了孫子或外孫子,還債的能力當然就減少,而虧空便越來越大。因此,即使關下銀子來,母
也不能有喜無憂。
姑母經常出門:去玩牌、逛護寺、串
戚、到招待女賓的曲藝與戲曲票房去聽清唱或彩排,非常活躍。她若是去賭錢,母
便須等到半夜。若是忽然下了雨或雪,她和二
還得拿著雨傘去接。母
認爲把大姑子伺候舒服了,不論自己吃多大的苦,也比把大姑子招翻了強的多。姑母鬧起脾氣來是變化萬端,神鬼難測的。假若她本是因嫌茶涼而鬧起來,鬧著鬧著就也許成爲茶燙壞她的
頭,而且把我們的全家,包括著大黃狗,都牽扯在內,都有意要燙她的嘴,使她沒法兒吃東西,餓死!這個蓄意謀殺的案件至少要鬧三四天!
與姑母相反,母除了去參加婚喪大典,不大出門。她喜愛有條有理地在家裏幹活兒。她能洗能作,還會給孩子剃頭,給小媳婦們鉸臉——用絲線輕輕地勒去臉上的細毛兒,爲是化裝後,臉上顯著特別光潤。可是,趕巧了,父
正去值班,而衙門放銀子,母
就須
自去領取。我家離衙門並不很遠,母
可還是顯出緊張,好象要到海南島去似的。領了銀子(越來分兩越小),她就手兒在街上兌換了現錢。那時候,山西人開的煙鋪、回教人開的蠟燭店,和銀號錢莊一樣,也兌換銀兩。母
是不喜歡算計一兩文錢的人,但是這點銀子關系著家中的“一月大計”,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堅決地多問幾家,希望多換幾百錢。有時候,在她問了兩家之後,恰好銀盤兒落了,她饒白跑了
,還少換了幾百錢。
拿著現錢回到家,她開始發愁。二趕緊給她倒上一碗茶——用小沙壺沏的茶葉末兒,老放在爐口旁邊保暖,茶汁很濃,有時候也有點香味。二
可不敢說話,怕攪亂了母
的思路。她輕輕地出去,到門外去數牆垛上的
爪圖案,詳細地記住,以備作母
製造預算的參考材料。母
喝了茶,
了剛才上街穿的袍罩,盤
坐在炕上。她抓些銅錢當算盤用,大點兒的代表一吊,小點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計該還多少債,口中念念有詞,手裏掂動著幾個銅錢,而後擺在左方。左方擺好,一看右方(過日子的錢)太少,就又輕輕地從左方撤下幾個錢,心想:對油鹽店多說幾句好話,也許可以少還幾個。想著想著,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錢補還原位。不,她不喜歡低三下四地向債主求情;還!還清!剩多剩少,就是一個不剩,也比叫掌櫃的或大徒弟高聲申斥好的多。是呀,在太平天
、英法聯軍、甲午海戰等等風波之後,不但高鼻子的洋人越來越狂妄,看不起皇帝與旗兵,連油鹽店的山東人和錢鋪的出西人也對旗籍主顧們越來越不客氣了。他們竟敢瞪著包子大的眼睛挖苦、笑罵吃了東西不還錢的旗人,而且威脅從此不再記賬,連塊凍豆腐都須現錢交易!母
雖然不知道
事與天下事,可是深刻地了解這種變化。即使她和我的父
商議,他——負有保衛皇城重大責任的旗兵,也只會慘笑一下,低聲地說:先還債吧!左方的錢碼比右方的多著許多!母
的鬓角也有了汗珠!她坐著發楞,左右爲難。最後,二
搭讪著說了話:“
!還錢吧,心裏舒服!這個月,頭繩、錠兒粉、梳頭油,咱們都不用買!咱們娘兒倆多給竈王爺磕幾個頭,告訴他老人家:以後只給他上一炷香,省點香火!”
母歎了口氣:“唉!叫竈王爺受委屈,于心不忍哪!”“咱們也苦著點,竈王爺不是就不會挑眼了嗎?”二
提出具
的意見:“咱們多端點豆汁兒,少吃點硬的;多吃點小蔥拌豆腐,少吃點炒菜,不就能省下不少嗎?”“二妞,你是個明白孩子!”母
在愁苦之中得到一點兒安慰。“好吧,咱們多勒勒褲腰帶吧!你去,還是我去?”“您歇歇吧,我去!”
母就把銅錢和錢票一組一組地分清楚,交給二
,並且囑咐了又囑咐:“還給他們,馬上就回來!你雖然還梳著辮子,可也不小啦!見著便宜坊①的老王掌櫃,不准他再拉你的駱駝;告訴他:你是大姑娘啦!”
“嗐,老王掌櫃快七十歲了,叫他拉拉也不要緊!”二笑著,緊緊握著那些錢,走了出去。所謂拉駱駝者,就是年歲大的人用中指與食指夾一夾孩子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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