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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紅旗下》第7節

老舍作品

  在滿洲饽饽裏,往往有nai油,我的先人們也許是喜歡吃牛nai、馬nai,以及nai油、nai酪的。可是,到後來,在北京住過幾代了,這個吃nai的習慣漸漸消失。到了我這一代,我只記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點,就連喝得起牛nai的,如大舅與大jie的公公也輕易不到牛nai鋪裏去。只有姑母還偶爾去喝一次,可也不過是爲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用牛nai喂娃娃,似乎還沒聽說過。

  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飽了才能乖乖地睡覺。我睡不安,因爲吃不飽。母qin沒有多少nai,而牛nainai粉,在那年月,又不見經傳。于是,盡管我有些才華,也不能不表現在愛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來,並沒有多少眼淚。姑母管這種哭法叫作“幹嚎”。

  她討厭這種幹嚎,並且預言我會給大家招來災難。

  爲減少我的幹嚎與姑母的鬧氣,母qin只好去買些楊村糕幹,糊住我的小嘴。因此,大jie夫後來時常嘲弄我:吃漿糊長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狀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煙鍋子敲我的時節,也嫌我的頭部不夠堅硬。

  姑母並沒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預言不過是爲討厭我啼哭而發的。可是,稍稍留心大事的人會看出來,小孩們的饑啼是大風暴的先聲。是呀,聽聽吧,在我幹嚎的時候,天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爲餓,因爲冷,因爲病,因爲被賣出去,一齊在悲啼啊!

  黃河不斷泛濫,象從天而降,海嘯山崩滾向下遊,洗劫了田園,沖倒了房舍,卷走了牛羊,把千千萬萬老幼男女飛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沒有shui患的地方,又連年幹旱,農民們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嬰兒餓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黃河的狂吼,災民的哀號,互相呼應。

  同時,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聲,脅肩谄笑的獻媚聲,鬻官賣爵的叫賣聲,一擲千金的狂賭聲,熊掌駝feng的烹調聲,婬詞lang語的取樂聲,與監牢中的鎖鐐聲,公堂上的鞭板夾棍聲,都彙合到一chu,“天堂”與地獄似乎只隔著一堵牆,狂歡與慘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婬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時並存。這時候,侵略者的炮聲還隱隱在耳,瓜分中guo的聲lang蕩漾在空中。這時候,切齒痛恨暴政與guo賊的詛咒,與仇視侵略者的呼聲,在農村,在鄉鎮,象狂chao激蕩,那最純潔善良的農民已忍無可忍,想用拳,用石頭,用叉靶掃帚,殺出一條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時候,我們聽見了“義和拳”(後來改爲義和團)這個名稱。

  老王掌櫃的年紀越大,越愛說: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期都讓給了年歲較輕的夥計們。他懶得動。他越想家,也越愛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種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經常說,得把老骨頭埋在家鄉去。可是,若是有人問他:埋在北京不好嗎?他似乎也不堅決反對。

  他最愛他的小兒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兒子的名字)仿佛不是個男孩,而是一種什麼標准。提到年月,他總說: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後的第三年……。講到東西的高度,他也是說:是呀,比十成高點,或比十成矮著一尺……。附帶著說,十成本來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們誰也沒見過十成,可是認識王掌櫃的人,似乎也都認識十成。在大家問他接到家信沒有的時候,總是問:十成來信沒有?

  正是夏天農忙時節,王十成忽然來到北京!王掌櫃又驚又喜。喜的是兒子不但來了,而且長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頭,雖然才二歲。驚的是兒子既沒帶行李,又滿身泥土,小褂上還破了好幾塊。他急忙帶著兒子去買了一身現成的藍布褲褂,一雙青布雙臉鞋,然後就手去拜訪了兩三家滿漢家庭,巡回展覽兒子。過了兩天,不知十成說了些什麼,王掌櫃停止了巡回展覽。可是,街坊四鄰已經知道了消息,不斷地來質問:怎麼不帶十成上我們家去?看不起我們呀?這使他受了感動,可也叫他有點爲難,只好不作普遍拜訪,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qin正在西蔭涼下洗yi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饑半飽,躺著咂裹自己的手指頭;大黃狗正在棗樹下東彈彈、西啃啃地捉狗蠅,王家父子來到。

  “這就是十成!”王掌櫃簡單地介紹。

  母qin讓他們到屋裏坐,他們不肯,只好在院裏說話兒。在夏天,我們的院裏確比屋裏ti面:兩棵棗樹不管結棗與否,反正有些綠葉。順著牆根的幾棵自生自長的草茉莉,今年特別茂盛。因爲給我添購糕幹,父qin今年只買了一棵五se梅,可是開花頗賣力氣。天空飛著些小燕,院內還偶爾來一兩只紅的或黃的蜻蜓。房上有幾叢兔兒草,雖然不利于屋頂,可是蔥綠可喜。總起來說,我們院中頗不乏生趣。

  雖然天氣已相當的熱,王掌櫃可講規矩,還穿著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褲褂呢,褲子太長,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發出熱辣辣凶藍靛味兒。母qin給了王掌櫃一個小板凳,他坐下,不錯眼珠地看著十成。十成說“有功夫”,無論怎麼讓,也不肯坐下。

  母qin是受過娘家與婆家的排練的,盡管不喜多嘴多she,可是來了qin友,她總有適當的一套話語,酬應得自然而得ti。是呀,放在平日,她會有用之不竭的言詞,和王掌櫃專討論天氣。今天,也不知怎麼,她找不到話說。她看看王掌櫃,王掌櫃的眼總盯著十成的臉上與身上,似乎這小夥子有什麼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結實的小松樹似的,立在那裏,生了根,只有兩只大手似乎沒有地方安置,一會兒擡起來,一會兒落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與腦門都發著光,可是嚴嚴地閉著嘴,決定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母qin不知如何是好,連天氣專題也忘了。愣了一會兒,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雙腮,仿佛思索著什麼極重大的問題。

  正在這時候,福海二哥來了。大黃狗馬上活躍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後,直到母qin說了聲:“大黃,安頓點!”大黃才回到原位去繼續捉狗蠅。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來,閉得緊緊的嘴張開,似笑不笑地叫了聲“二哥”。

  二哥拿著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動了半天才說:“十成我想過了,還是算了吧!”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qin,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你說!”

  母qin不曉得什麼時候十成認識了福海,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只好去給他們沏茶。

  王掌櫃一邊思索著一邊說,所以說的很慢:“十成,我連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說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褲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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