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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集》我這一輩子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火車集我這一輩子上一小節]我愛煙愛酒,原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大家夥兒都差不多是這樣。可是,我一來二去的學會了吃大煙。那個年月,鴉片煙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著玩,後來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覺出手緊來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麼上勁了。我並沒等誰勸告我,不但戒了大煙,而且把旱煙袋也撅了,從此煙酒不動!我入了“理門”。入理門,煙酒都不准動;一旦破戒,必走背運。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門;背運在那兒等著我,我怎肯再犯戒呢?這點心song與硬氣,如今想起來,還是由學徒得來的。多大的苦chu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煙戒酒,看著別人吸,別人飲,多麼難過呢!心裏真象有一千條小蟲爬撓那麼癢癢觸觸的難過。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運。其實背運不背運的,都是日後的事,眼前的罪過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運還在其次。我居然挺過來了,因爲我學過徒,受過排練呀!

  提到我的手藝來,我也覺得學徒三年的光yin並沒白費了。凡是一門手藝,都得隨時改良,方法是死的,運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講究會磨磚對縫,作細工兒活;現在,他得會用洋灰和包鑲人造石什麼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講究會雕花刻木,現在得會造洋式木器。我們這行也如此,不過比別的行業更活動。我們這行講究看見什麼就能糊什麼。比方說,人家落了喪事,教我們糊一桌全席,我們就能糊出ji鴨魚肉來。趕上人家死了未出閣的姑娘,教我們糊一全份嫁妝,不管是四十八擡,還是三十二擡,我們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yi櫥穿yi鏡。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來,這是我們的本事。我們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點聰明,一個心窟窿的人絕不會成個好裱糊匠。

  這樣,我們作活,一邊工作也一邊遊戲,仿佛是。我們的成敗全仗著怎麼把各se的紙調動的合適,這是耍心路的事兒。以我自己說,我有點小聰明。在學徒時候所挨的打,很少是爲學不上活來,而多半是因爲我有聰明而好調皮不聽話。我的聰明也許一點也顯露不出來,假若我是去學打鐵,或是拉大鋸——老那麼打,老那麼拉,一點變動沒有。幸而我學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學會了以後,我便開始自出花樣,怎麼靈巧逼真我怎麼作。有時候我白費了許多工夫與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東西,可是這更教我加緊的去揣摸,去調動,非把它作成下可。這個,真是個好習慣。有聰明,而且知道用聰明,我必須感謝這三年的學徒,在這三年養成了我會用自己的聰明的習慣。誠然,我一輩子沒作過大事,但是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個五六成。我會砌牆,栽樹,修理鍾表,看皮貨的真假,合婚擇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話上訣竅……這些,我都沒學過,只憑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試驗;我有勤苦耐勞與多看多學的習慣;這個習慣是在冥yi鋪學徒三年養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過來——我已是快餓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讀上幾年書,只抱著書本死啃,象那些秀才與學堂畢業的人們那樣,我也許一輩子就糊糊塗塗的下去,而什麼也不曉得呢!裱糊的手藝沒有給我帶來官職和財産,可是它讓我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

  剛二十多歲,我就成爲qin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爲我有錢與身分,而是因爲我辦事細心,不辭勞苦。自從出了師,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館裏等著同行的來約請幫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輕,利落,懂得場面。有人來約,我便去作活;沒人來約,我也閑不住:qin友家許許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給辦,我甚至于剛結過婚便給別人家作媒了。

  給別人幫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爲什麼呢?前面我已說過:我們這行有兩種活,燒活和白活。作燒活是有趣而幹淨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頂棚自然得先把舊紙撕下來,這可真夠受的,沒作過的人萬也想不到頂棚上會能有那麼多塵土,而且是日積月累攢下來的,比什麼土都幹,細,鑽鼻子,撕完三間屋子的棚,我們就都成了土鬼。及至紮好了秫稭,糊新紙的時候,新銀花紙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塵土與紙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現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歡這種活兒。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來約就不能拒絕,有什麼活得幹什麼活。應下這種活兒,我差不多老在下邊裁紙遞紙抹漿糊,爲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低著頭幹活兒,少吃點土。就是這樣,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象煙筒。作完這麼幾天活,我願意作點別的,變換變換。那麼,有qin友托我辦點什麼,我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呢,作燒活吧,作白活吧,這種工作老與人們的喜事或喪事有關系。熟人們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兒托我去講別項的事,如婚喪事的搭棚,講執事,雇廚子,定車馬等等。我在這些事兒中漸漸找出樂趣,曉得如何能捏住巧chu,給qin友們既辦得漂亮,又省些錢,不能窩窩囊囊的被人捉了“大頭”。我在辦這些事兒的時候,得到許多經驗,明白了許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個很精明的人,雖然還不到三十歲。

  由前面所說過的去推測,誰也能看出來,我不能老靠著裱糊的手藝掙飯吃。象逛廟會忽然遇上雨似的,年頭一變,大家就得往四散裏跑。在我這一輩子裏,我仿佛是走著下坡路,收不住腳。心裏越盼著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這次的變動,不使人緩氣,一變好象就要變到底。這簡直不是變動,而是一陣狂風,把人糊糊塗塗的刮得不知上哪裏去了。在我小時候發財的行當與事情,許多許多都忽然走到絕chu,永遠不再見面,仿佛掉在了大海裏頭似的。裱糊這一行雖然到如今還yin死巴活的始終沒完全斷了氣,可是大概也不會再有擡頭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這個來。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願意的話,我滿可以開個小鋪,收兩個徒弟,安安頓頓的混兩頓飯吃。幸而我沒那麼辦。一年得不到一筆大活,只仗著糊一輛車或兩間屋子的頂棚什麼的,怎能吃飯呢?睜開眼看看,這十幾年了,可有過一筆ti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對了。

  不過,這還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過大tui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別扭。可是,個人獨有的事往往來得更厲害,它能馬上教人瘋了。去投河覓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說把自己的行業放下,而去幹些別的了。個人的事雖然很小,可是一加在個人身上便受不住;一個米粒很小,教螞蟻去搬運便很費力氣。個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著是仗了一口氣,多喒有點事兒,把這些氣憋住,人就要抽風。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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