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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集》我這一輩子

第3小節
老舍作品

  [續火車集我這一輩子上一小節]多麼小的玩藝兒呢!

  我的精明與和氣給我帶來背運。乍一聽這句話仿佛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萬確,一點兒不假,假若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許不大相信天下會有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當時,我差不多真成了個瘋子。隔了這麼二三十年,現在想起那回事兒來,我滿可以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一個故事來似的。現在我明白了個人的好chu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一個人好,大家都好,這點好chu才有用,正是如魚得shui。一個人好,而大家並不都好,個人的好chu也許就是讓他倒黴的禍根。精明和氣有什麼用呢!現在,我悟過這點理兒來,想起那件事不過點點頭,笑一笑罷了。在當時,我可真有點咽不下去那口氣。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啊。

  哪個年輕的人不愛漂亮呢?在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行人情或辦點事,我的打扮與氣派誰也不敢說我是個手藝人。在早年間,皮貨很貴,而且不准亂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馬票或獎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yi,不管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還是二十歲還沒刮過臉的小夥子。早年間可不行,年紀身分決定個人的服裝打扮。那年月,在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條灰鼠領子就仿佛是很漂亮闊氣。我老安著這麼條領子,馬褂與坎肩都是青大緞的——那時候的緞子也不怎麼那樣結實,一件馮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來年。在給人家糊棚頂的時候,我是個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變成個漂亮小夥子。我不喜歡那個土鬼,所以更愛這個漂亮的青年。我的辮子又黑又長,腦門剃得锃光青亮,穿上帶灰鼠領子的緞子坎肩,我的確象個“人兒”!

  一個漂亮小夥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個醜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無意的向老人們透了個口話:不娶倒沒什麼,要娶就得來個夠樣兒的。那時候,自然還不時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兩造對相對看的辦法。要結婚的話,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馬馬虎虎就憑媒人的花言巧語。

  二十歲那年,我結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歲。把她放在哪裏,她也得算個俏式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qin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說,我說她俏式利落,因爲這四個字就是我擇妻的標准;她要是不夠這四個字的格兒,當初我決不會點頭。在這四個字裏很可以見出我自己是怎樣的人來。那時候,我年輕,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個笨牛似的老婆。

  這個婚姻不能說不是天配良緣。我倆都年輕,都利落,都個子不高;在qin友面前,我們象一對輕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轉動,招得那年歲大些的人們眼中要笑出一朵花來。我倆競爭著去在大家面前顯出個人的機警與口才,到chu爭強好勝,只爲教人誇獎一聲我們是一對最有出息的小夫婦。別人的誇獎增高了我倆彼此間的敬愛,頗有點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的勁兒。

  我很快樂,說實話:我的老人沒掙下什麼財産,可是有一所兒房。我住著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樹木,檐前挂著一對黃鳥。我呢,有手藝,有人緣,有個可心的年輕女人。不快樂不是自找別扭嗎?

  對于我的妻,我簡直找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錯,有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太野;可是哪個利落的小媳婦不爽快呢?她愛說話,因爲她會說;她不大躲避男人,因爲這正是作媳婦所應享的利益,特別是剛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婦,她自然願意把作姑娘時的腼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爲“媳婦”。這點實在不能算作毛病。況且,她見了長輩又是那麼qinti貼,殷勤的伺候,那麼她對年輕一點的人隨便一些也正是理之當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對于年老的正象對于年少的,都願表示出qin熱周到來。我沒因爲她爽快而責備她過。

  她有了孕,作了母qin,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簡直的不忍再用那個“野”字!世界上還有比懷孕的少婦更可憐,年輕的母qin更可愛的嗎?看她坐在門坎上,露著點song,給小娃娃nai吃,我只能更愛她,而想不起責備她太不規矩。

  到了二十四歲,我已有一兒一女。對于生兒養女,作丈夫的有什麼功勞呢!趕上高興,男子把娃娃抱起來,耍巴一回;其余的苦chu全是女人的。我不是個糊塗人,不必等誰告訴我才能明白這個。真的,生小孩,養育小孩,男人有時候想去幫忙也歸無用;不過,一個懂得點人事的人,自然該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婦或一個年輕的母qin,據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對于我的妻,自從有了小孩之後,我更放任了些;我認爲這是當然的合理的。

  再一說呢,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一切猜忌,不放心,都應該減少,或者完全消滅;小孩子會把母qin拴得結結實實的。所以,即使我覺得她有點野——真不願用這個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個母qin呀。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教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爲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chu與短chu。但是,對于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chu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只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爲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還這麼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于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象個早年間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shui滑的可愛。當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象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裏透出一些紅光。至于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松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太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裏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爲我的朋友都不至于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對于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爲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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