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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海集》柳 屯 的

第3小節
老舍作品

  [續櫻海集柳 屯 的上一小節]漂亮yi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象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面的餅子。鄉下的戲臺搭得並不矮,她抓住了臺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臺,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鑼鼓立刻停了。我以爲她是要票一出什麼呢。《送qin演禮》,或是《探qin家》,她演,准保合適,據我想。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臺邊,向臺下的人一揮手。她的眼努得象一對小燈籠。說也奇怪,臺下大衆立刻鴉雀無聲了。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確是真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努得特別的厲害,臺根底下立著的小孩們,被她嚇哭了兩三個。“老街坊們!我娘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tui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准星,向上半仰著臉,在臺上拐拉了兩個圈。臺下有人哈哈地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臺邊站定,眼睛整掃了一圈,開始罵夏老王八。她的話,我沒法記錄下來,我腦中記得的那些字絕對不夠用的。她足足罵了三刻鍾,一句跟著一句,流暢而又雄厚。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概罵個兩三點鍾是可以保險的。

  她下了臺,戲就開了,觀衆們高高興興地看戲,好象剛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腦子裏轉開了圈,這是啥事兒呢?本來不想聽戲,我就離開戲臺,到“地”裏去溜達。

  走出不遠,迎面松兒大爺撅撅著胡子走來了。

  “聽戲去,松兒大爺?新喜,多多發財!”我作了個揖。“多多發財!”老頭子打量了我一番。“聽戲去?這個年頭的戲!”

  “聽不聽不吃勁①!”我迎合著說。老人都有這宗脾氣,什麼也是老年間的好;其實松兒大爺站在臺底下,未必不聽得把飯也忘了吃。

  “看怎麼不吃勁了!”老頭兒點頭咂嘴的說。

  “松兒大爺,咱們爺兒倆找地方聊聊去,不比聽戲強?城裏頭買來的煙卷!”我掏出盒“美麗”來,給了老頭子一支,松兒大爺是村裏的聖人,我這盒煙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聽點有價值的消息;夏家的事,這會兒在我心中確是有些價值。怎會全村裏就沒有敢惹她的呢?這象塊石頭壓著我的心。

  把煙點著,松兒大爺帶著響吸了兩口,然後翻著眼想了想:“走吧,家裏去!我有二百一包的,悶得酽酽的,咱們扯它半天,也不賴!”

  隨著松兒大爺到了家。除了松兒大娘,別人都聽戲去了。給他們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給攆出去:“大娘,聽戲去,我們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給我們沏好,癟著嘴聽戲去了。

  等松兒大爺審過了我——我掙多少錢,guo家大事如何,……我開始審他。

  “松兒大爺,夏家的那個娘們是怎回事?”

  老頭子頭上的筋跳起來,仿佛有誰猛孤丁地揍了他的嘴巴。“臭狗屎!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可是沒人敢惹她!”我用著激將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來村裏有一部分人是不屑于理她,或者是因爲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面便是由著她的xing反,所以我把“就沒人敢出來管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換上“大概也有人以爲她怪香的?”

  “那還用說!一鬥小米,一尺布,誰不向著她;夏家爺兒倆一輩子連個屁也不放在街上!”

  這又對了,一部分人已經降了她。她肯用一鬥小米二尺布收買人,而夏家父子舍不得個屁。

  “教會呢?”

  “他爺們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們了!”

  他們父子的地位完了,這裏大概含著這麼點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甯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們;她是他們父子的懲罰;洋神仙保佑他們父子發了財,現在中guo神仙借著她給弄個底兒掉!也許有人還相信她會呼風喚雨呢!“夏家現在怎樣了呢?”我問。

  “怎麼樣?”松兒大爺一氣灌完一大碗濃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麼樣?我給他們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這可不是血口噴人,盼著人家倒黴,大年燈節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柳屯這個娘們一天到晚挑唆:啊,沒病裝病,死吃一口,誰受得了?三個丫頭,哪個不是賠錢貨!夏老頭子的心活了,給了大嫂三十畝地,讓她帶著三個女兒去住西小院那三間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沒到西院去過一次。他的大女兒是九月出的門子,他們全都過去吃了三天,可是一個銅子兒沒給大嫂。夏廉和他那個爸爸覺得這是個便宜——白吃兒媳婦三天!”“大嫂的娘家自然幫助些了?”我問。

  “那是自然;可有一層,他們都擦著黑兒來,不敢叫柳屯的娘們看見。她在西牆那邊老預備著個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了望多少回。沒關系的人去看夏大嫂,牆頭上有整車的村話打下來;有點關系的人,那更好了,那個娘們拿刀在門口堵著!”松兒大爺又唾了一口。

  “沒人敢惹她?”

  松兒大爺搖了搖頭。“夏大嫂是蛤蟆墊桌tui,死挨!”“她死了,那個娘們好成爲夏大嫂?”

  “還用等她死了?現在誰敢不叫那個娘們‘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兒大爺你自己呢?”按說,我不應當這麼擠兌這個老頭子!

  “我?”老頭子似乎挂了勁,可是事實又叫他泄了氣:“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泄氣,所以補上:“多喒她找到我的頭上來,叫她試試,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頭子換換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頭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給他們出壞道兒,怎麼占點便宜,他們聽她的;這就完了。既聽了她的,她就是老爺了!你聽著,還有呢:她和他們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嗎?不到一個月,臨到夏老兩口子了,她把他們也趕出去了。老兩口子分了五十畝地,去住場院外那兩間牛棚。夏老頭子可真急了,背起捎馬子就要進城,告狀去。他還沒走出村兒去,她追了上來,一把扯回他來,左右開弓就是幾個嘴巴子,跟著便把胡子扯下半邊,臨完給他下身兩腳。夏老頭子半個月沒下地。現在,她住著上房,産業歸她拿著,看吧!”

  “她還能謀害夏廉?”我cha進一句去。

  “那,誰敢說怎樣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會連塊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爲她而鬧丟了。不知道別的,我知道這家子要玩完!沒見過這樣的事,我快七十歲的人了!”

  我們倆都半天沒言語。後來還是我說了:“松兒大爺,他們老公母倆和夏大嫂不會聯合起來跟她幹嗎?”“那不就好了嗎,我的傻大哥!”松兒大爺的眼睛擠出點不得已的笑意來。“那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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