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櫻海集柳 屯 的上一小節]作用,而兒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于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地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裏來。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麼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著:村裏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象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的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傻,于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裏人們的嘴現在都咬著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爲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象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家夥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爲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著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擡著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象是孫猴子的父。他是等著我的意見呢。“那就很好,”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四面不靠邊的。“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贊歎著。“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准保沒錯。我心裏笑開了,好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象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幹,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眼睛向外努著,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發,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著朵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著一塊粉紅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裏頭一勁兒地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象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地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裏我看出來,她對于我家和村裏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一邊兒說;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用眼角掃著家裏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
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著“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
,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爲聽說她還病著。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著“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著就去開門,往西屋裏讓。陪著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裏坐,我去看看
。”我獨自進了西屋。夏大嫂是全家裏最老實的人。她在炕上圍著被子坐著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落,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裏彼此稱呼總是帶著
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挂上小名。她象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歎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裏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爲自己,她是個最老實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著呢。很熱地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們眼裏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麼覺著別扭。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著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只是討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著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于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著。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爲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地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著說,我相信了這是真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麼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我得眼去看看!眼見爲真,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裏唱戲,早九點就開鑼。我也隨著家裏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到了戲臺的附近,臺上已打了頭通。臺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因爲地勢與戶口的關系,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裏駐腳。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還是穿著新年的……
櫻海集柳 屯 的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