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殘霧第三幕上一小節]不怕。
劉 (領著朱玉明進來)大姑娘,這就是我們太太。
朱玉明 (嘴顫著)洗太太!
洗太太 貴姓呀?(又細看了一眼)呀,你就是那個小難民吧?你還有臉上這兒來,膽子太大了!
洗仲文 大嫂,聽她說什麼,先別發脾氣!
洗太太 我不愛發脾氣?我這一輩子就吃虧在太老實了!誰都可以欺負我,連這麼個逃難的丫頭都欺負我!
洗仲文 大嫂坐下!這位姑娘也坐下!
〔玉明沒說出什麼來,也不肯坐下,綿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 (坐下)你幹什麼來了?
洗仲文 (很和氣的)有話慢慢的說。(他陪她立著)
朱玉明 (用極大的努力抑住啼哭)我來,來,求你——
洗太太 求我什麼?是要錢,是要裳,還是要這整個的家?我告訴你,你可以硬搬進來,我可不能輕易的搬出去!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這兒;死,死在這兒!我不能變成無家的難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難民,我也不能象你那麼方便,沿路可以賣錢,到
可以當窯
兒!你個不要臉的
丫頭!我和你無仇無怨,何苦來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沒有家一樣?
洗仲文 大嫂,大嫂,事情是兩面的,聽她說說,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 你們男人都袒護年輕的女人,見了張白淨的臉,你們立刻就忘了姓什麼。哪怕她是難民,是叫化子,你們也拿她當活寶貝!平日,你們擺出架子來,你是什麼長,他是什麼官,身分十足;一看見女的,一個拿身當作花生瓜子,可以隨便送給人的女的,你們馬上忘了身分,
面,地位,連姓都忘了!
洗仲文 大嫂!(稍挂點氣)我也是那樣嗎?
洗太太 (不願得罪他,可又不願示弱)難說!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先不必爭論吧,聽她(指玉明)說什麼。(用眼神鼓勵她)
朱玉明 我只求太太聽我說幾句話,不求你別的!(看洗太太沒說什麼,臉上舒展了些)我是個難民,不錯。我跟一同逃出來的。在半路上
病了。請想,我一個錢沒有,
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麼辦呢?要是不爲
,我根本就不想逃出來;我的身
不錯,滿可以不怕日本人!
劉 對!
洗太太 你少答碴兒!
朱玉明 可是,我只有一個,她是我唯一的
人;丟了她,我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來。現在,我看明白了,我不應當專顧了盡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犧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後悔;人情到底是人情,
,到底是
;誰能已經同
逃出來,而在中途上把她丟下不管呢!(劉
抹淚)
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爲救
的命,我想,想過多少多少方法。什麼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沒想到賣身。我受過一點教育,我有本事掙飯吃,怎能想到賣身呢?!一個女的想到賣身,就等于想懸梁自盡。我甯願上吊!(捂上臉。仲文給她搬過一個椅子,輕輕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對,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裏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誰伺候著
?
病著,只能吃到點殘茶剩飯;有時候我摟著她在房檐底下;她越來越軟,我也越來越沒辦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說,“玉明!玉明!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不定哪時就斷了氣!我連累了你,對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個棺材,只求在沒斷氣的時候,多拉拉女兒你的手吧!”(拭淚)我明明知道,丟了家,受盡千辛萬苦,而還保不住
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惡——
劉 我要是捉到個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來!
洗太太 (軟多了)劉!
朱玉明 可是一個人的命好象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須向日本人算賬,但是扔不了將要死的。假若你們是我,你們怎辦?
洗太太 (低下頭去)怎辦?
洗仲文 往下說!
朱玉明 我沒辦法。正在沒辦法的時候,洗局長看見了我!
洗太太 (急忙擡起頭來)他怎樣?
朱玉明 他願幫助我,無條件的幫助我。我並不知道他是局長,他說他是慈善機關裏的一個職員。救濟我,他說,正是他應作的工作。我沒工夫考慮他的話,即使他是個怪物,他若是能把擡到一間屋子裏去,有點稀飯,有點開
,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給我們布置好一切,我是多麼快活,多麼感謝!看
把頭放在個幹淨的枕頭上,有幹淨的開
喝!
劉 局長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要哭,又勉強的一笑)對的,局長有善心!我們剛搬到城外去,局長當天晚上就來了。我混身上下酸疼得象要散開似的,可是還掙紮著陪著
,
拉著我的手,臉上居然有了點笑容。局長進來了,把我扯出來,他就跟報紙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樣,跟我要報酬。我沒的可給他,除了這條身子;他也不要別的,早看准我這條身子!
洗仲文 不是人!
洗太太 是局長!
劉 咬他!咬!
朱玉明 (不願說而非說出不可)打?我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嚷?怕聽見。他會把我的
象塊磚頭似的扔出去。
給我的這條身子,還爲
丟掉。我要瘋,我要扔下
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
臉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後,我還在無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個小職員;逆來順受,先教
的病好了,而後再解決別的。人永遠欺騙自己;我已經差不多是死了,還欺騙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還偏偏假裝看見,也不是在哪兒好象有點光明!我把“自欺”與“希望”放在一塊了,教它們成爲一個名詞。過了幾天,我全看明白了,全聽明白了。可是我還不願對局長報複,我還有更大的仇敵呢!
洗仲文 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 全在你們倆手裏!洗太太,你總不會反對我逃走?
洗太太 (極難找到一句話)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 ,沒,沒,沒希望了!從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會兒比一會兒涼了!她現在還沒斷氣,我得先准備好怎麼逃跑。
死後,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長不是教隨便吃過他兩碗飯的——哪怕是條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實實的跟著他,既對不起你,洗太太,又對不起我自己。不跟著他,他會把我賣了。我得准備,等
一斷氣,就趕緊跑!
劉 你要是往北逃,咱們作個伴兒;我隨你走,姑娘!朱玉明 (沒回答劉
)洗太太,我已說出始末根由,希望你可憐我,別再恨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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