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榆關失守,王先生馬上想結婚。在何舉行婚禮好呢。天津和北平自然不是吉地,香港又嫌太遠。況且還沒找到愛人。最好是先找愛人。不過這也有地方的問題在內:在哪裏找呢?在兵荒馬亂的地方雖然容易找到女人,可是婚姻又非“拍拍腦袋算一個”的事。還是得到歌舞升平的地方去。
于是王先生便離開北平;一點也不是怕日本鬼子。
王先生買不到車票,東西兩站的人就象上帝剛在站臺上把他們造好似的,誰也不認識別,只有站臺和火車是聖地,大家全釘在那裏。由東站走,還是由西站走,王先生倒不在乎;他始終就沒有定好目的地:上哪裏去都是一樣,只要躲開北平就好——誰要怕日本誰是牛,不過,萬一真叫王先生受點險,誰去結婚?東站也好,西站也好,反正得走。買著票也走,買不著票也走,一走便是上吉。
王先生急中生智,到了行李房,要把自己打行李票:人而當行李,自然可以不必買車票了。行李房卻偏偏不收帶著的行李!無論怎說也不行;王先生只能罵行李房的人沒理
,別無辦法。
有志者事竟成,王先生並不是沒志的廢物點心。他由正陽門坐上電車,上了西直門。在那裏一打聽,原來西直門的車站是平綏路的。王先生很喜歡自己長了經驗,而且深信了時勢造英雄的話。假如不是身到了西直門,他怎能知道火車是有固定的路線,而不是隨意溜達著玩的?可是,北方一帶全不是吉地,這條路是走不得的。這未免使他有點不痛快。上哪兒去呢?不,還不是上哪裏去的問題,而是哪裏有火車坐呢?還是得上東站或西站,假如火車永遠不開,也便罷了;只要它開,王先生就有走開的可能。買了些
果,點心,燒酒,決定到車站去長期等車:“小子,咱老王和你閉了眼啦,非走不可!就是坐煙筒也得走!”王先生對火車發了誓。
又回到東站,因爲東站看著比西站面些;預備作新郎的人,事事總得要個
面。等了五小時,連站臺的門也沒擠進去!王先生雖然著急,可是頭腦依然清楚:“只要等著,必有辦法;況且即使在等著的時節,日本兵動了手,到底離著車站近的比較的有逃開的希望。好比說吧,槍一響,開火車的還不馬上開車就跑?那麼,老王你也便能跳上車去一齊跑,根本無須買票。一跑,跑到天津,開車的一直把火車開到英租界大旅社的前面;跳下來,拍!進了旅館;喝點咖啡,擦擦臉,車又開了,一開開到南京,或是上海;“今夜晚前後廳燈光明亮——”王先生唱開了“二簧”。
又等了三點鍾,王先生把所知道的二簧戲全唱完,還是沒有擠進站臺的希望。人是越來越多,把王先生拿著的蘋果居然擠碎了一個。可是人越多,王先生的心裏越高興,一來是因爲人多膽大,就是等到半夜去,也不至于怕鬼。二來是人多了即使掉下炸彈來,也不能只炸死他一個;大家都炸得粉碎,就是往曹地府走著也不寂寞。三來是後來的越多,王先生便越減少些關切;自己要是著急,那後來的當怎麼著呢,還不該急死?所以他越看後方萬頭攢動,他越覺得沒有著急的必要。可是他不願丟失了自己已得到的優越,有人想把他擠到後面去,王先生可是毫不客氣的抵抗。他的胳臂肘始終沒閑著,有往前擠的,他便是一肘,肋骨上是好地方;
口上便差一點,因爲
口上肘得過猛便有吐血的危險,王先生還不願那麼霸道,
難期間使同胞吐了血,不好意思;肋骨上是好地方;王先生的肘都運用得很正確。
車開走了一列。王先生更精神了。有一列開走,他便多一些希望;下列還不該他走嗎?即使下列還不行,第三列總該輪到他了,大有希望。忍耐是美德,王先生正行這個美德;在車站睡上三夜兩夜的也不算什麼。
旁邊一位先生把一口痰吐在王先生的鞋上。王先生並沒介意,首要的原因是四圍擠得太緊,打架是無從打起,于是連罵也都不必。照准了那位先生的襟回敬了一口,心中倒還滿意。
天是黑了。問誰,都說沒有夜車。可是明天白晝的車若不連夜等下去便是前功盡棄。好在等通夜的大有人在,王先生決定省一夜的旅館費。況且四圍還有女呢,女人可以不走,男人要是退縮,豈不被女流恥笑!王先生極勇敢的下了決心。犧牲一切,奮鬥到底!他自己喊著口號。
一夜無話,因爲凍了個半死。苦不小,可是爲身爲
還說不上不受點苦。自然人家有勢力的人,可以免受這種苦,可是命是不一樣的,有坐車的就得有拉車的;都是拉車的,沒有坐車的,拉誰?有勢力的先跑,有錢的次跑,沒錢沒勢的不跑等死。王先生究竟還不是等死之流,就得知足。受點苦還要抱怨麼?火車分頭二三等,人也是如此。就是別叫日本鬼子捉住,好,捉了去叫我拉火車,可受不了!一夜雖然無話,思想照常精密;況且有瓶燒酒,腦子更受了些詩意的刺激。
第二天早晨,據旁人說,今天不一定有車。王先生拿定主意,有車無車給它個死不動窩。焉知不是詐語!王先生的精明不是詐語所能欺得過的。一動也不動;一半也是因爲有點發麻。
絕了糧,活該賣饅頭的發點財,一毛錢兩個。貴也得吃,該發財的就發財,該破財的就破財,胳臂擰不過大去,不用固執。買饅頭。賣饅頭的得踩著人頭才能遞給他饅頭,也不容易;連不買饅頭的也不容易,大家不容易,彼此彼此,共赴
難。賣饅頭的發注小財,等日本人再搶去,也總得算報應,可也替他想不出好辦法:自己要是有饅頭賣,還許一毛錢“一”個呢?
一直等到四點,居然平浦特別快車可以開。王先生反覺得事情不應當這麼順利;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既然能走了,也就不便再等。
上哪兒去呢?
上海也並不妥當,古時候不是十九路軍在上海打過法鬼子嗎?雖然打得鬼子跪下央告“中
爺爺”,可是到底飛機扔開花彈,炸死了不少稻香村的夥計,人腸子和臘腸一齊飛上了天!上海要是不可靠,南京便更不要提,南京沒有租界地呀!江西有共産
:躲一槍,挨一刀,那才犯不上!
前邊那位買濟南府,二等。好吧,就是濟南府好了。濟南慘案不知道鬧著沒有?到了再說,看事情不好再往南跑,好主意。
買了二等票,可是得坐三等車,難期間,車降一等。還不對,是這麼著:不買票的——自然是有勢力的——坐頭等。買頭等的坐二等。買二等的坐三等。買三等的拿著票地上走,假如他願意運動運動的話;如若不願意運動呢,可以拿著車票回去住兩天,過兩天再另買票來。王先生非常得意,因爲神差鬼使買了二等票;坐三等無論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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