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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五卷》通俗文藝的技巧

老舍作品

  假若這裏有一位沒有聽過看過舊劇或鼓書的文人,我想,在他心中也許以爲這類的通俗的東西不會有什麼講究,只不過是東拼西湊的那麼一堆而已。即使他讓一點帳,承認它們多少有點講究,那也絕對不能與古典的或新興的文藝的技巧相提並論。

  對于前一層,讓我們拿舊劇本作個例子吧。舊劇之中,我們承認,的確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由大ti上說,它們都有一定的結構與表現方法,絕不是隨便湊成,象一個夢似的。就是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若留心看一看,也有它所以如此的原因。譬如,最初的一個劇本,本有完好的結構,與妥當的穿cha;可是到了伶人手中,就許因爲太顧向臺下討好,而把劇中某一部分盡力擴張,甚至于把它擴張到可以獨立,另成一劇的地步。這樣喧賓奪主,或化整爲零,就破壞了劇本的完整,或失掉原來的意義。有好多武劇吃了這樣的虧,只顧了起打越火熾越好,而遺忘了更重要的戲劇效果。

  可是,相反的,也有些劇本,經過多少次演唱與修改而越來越簡練精美,削去浮泛,只留下心核。近幾年來,京派的伶人因與海派的競爭,往往以“舊劇重排,全劇古本”爲號召,而排演“本戲”。這些“古本”多半是沈悶冗長,只增了場子,多占了時間,並無怎樣了不起的好chu。這可以反證出舊劇在生長中也並不是沒有受過淘洗與剪裁,雖然有時候不幸而變得很壞。

  據上所述,劇本有時由好而壞,有時由壞而好,其所以好與所以壞,都足以證明舊劇並非隨便可以湊成,它自有它的方法與技巧。

  對于後一層——通俗文藝的技巧是否可與古典的或新興的文藝技巧相提並論——我以爲:因爲形式的關系,技巧自然不能完全一樣;但這只限于技巧方面,而不是在文藝本質與原理方面有所不同。由文藝的宣傳xing說,凡是文藝作品都要宣傳一些什麼;通俗文藝在這一點上,不但沒有忽視,而且比別種文藝更熱心:一出戲,一本小說,一段鼓詞,莫不含有很明顯的教訓。因此,民衆雖然大多數是文盲,可是他們有他們的道德上的裁判與責任,維系著精神的生命。他們的這種裁判與責任多是“有詩爲證”的:作文官的要清明如包公,武官應忠勇義似關公與嶽老爺,趙子龍是勇士的象征,西門慶理當永遠拴在尿桶上……用不著說,這些根據是來自通俗文藝。戲臺,書場,不啻是民衆的學校。自然,在通俗文藝中也有許多婬穢的地方,可是婬穢的東西往往是在幹淨的東西裏面包著。當形容潘金蓮得意的時候雖然極不正當,可是到說她被殺的時候也極嚴厲。拆開來看,是反宣傳,誨婬誨盜;合起來看,就知道了原意,正是懲婬誅惡。若是能加以剪裁,不教邪勝于正,自能不失其宣傳的本意。至于那些專以婬穢爲主的東西,當然是須禁止,正如別種專抒寫se情而無其他更高的啓示的文藝作品那樣該當禁止。這樣,通俗文藝在文藝的本質上,實在盡著宣傳與教訓的責任。假若它有時候不大潔淨,或思想陳腐,那不能只責備它本身,社會上沒能盡到對它應盡的責任也不能不算是罪過。單拿文人來說,有誰在抗戰以前曾想到過爲民衆寫作一些讀物呢?新的不來,舊的只好自生自存,當然它陳腐,它沒有得到一點新血呀。它正當不正當,它陳腐不陳腐,反正它沒忘了宣傳。今日的問題是在如何去矯正它,革新它,因爲它確是與別種文藝一樣的負著宣傳的使命,而且事實上證明,它確是有力量負起這使命。

  在文字上,它也和別種文藝一樣的具備著文藝的條件。它有想象,有圖像,有音節,有tuo口而出的字句。自然在字彙上,它沒有《佩文韻府》和文藝辭典爲它作解釋,擡聲價,可是它有清新的詞語,象剛摘下來的瓜果那樣帶著田園的鮮美。它的字彙是來自民間,充分的含有民間的思想與想象。在這一點上,它也許比古典的,甚至于新興的文藝,更多著一些新的血脈,往往使人拍案叫絕。在另一方面,我們必須公平的指出,因爲民間的生活艱苦,教育落後,更因爲民間文藝多半是取韻文的ti裁,它的字彙也有好多是因襲沿用的,既不足以表現新時代的精神,更難以推陳出新。不過,這個缺陷也就正是今日所急宜設法彌補的;在彌補這缺陷的時候,我們一定也能公平的看出它的優點,它的優點也正同于其他一切文藝的優點,活潑,自然,tuo口而出,絕不別別扭扭,使人悶氣。

  創作的文藝是想象的。通俗的作品一點也不缺乏這條件。在這條件下,也許它不學無術的把曆史弄錯,或誤解某事件事實的真意,可是我們不能說它不是想象的。它能從《shui浒傳》中單單提出個武松,使之另成一部小說。這武松也許不象原來的那個樣子,不但殺嫂打虎,並且做了許多與他無關,而恰好是民間願意聽的事情,他也許會撲滅蝗蟲,或求雨;事實是錯了,但想象卻充分的活動著。這武松的故事,有頭有尾,有聲有se,有穿cha,有逗宕,從考證方面看,它是愚蠢得可憐;從文藝上看,它卻自有它的立腳地。自然,這並不是說,文藝應當曲解了曆史,而是說我們即使責備通俗文藝的曆史上的知識太幼稚,我們可也不能不承認它的想象力的豐富。

  在結構上,它也曉得如何由分散而團圓,由纡緩而緊張,由鋪陳而判斷,正如別種文藝的那樣費心機,巧安排。就是一段鼓詞,也知道這些方法,成爲一個完整的一片段;不但在文字上如此,連唱法也是越來越緊,使事情與歌聲一同走到頂點。

  再提到趣味,通俗或者比任何種文藝都更聰明一些,仿佛它早就曉得“沈悶是文藝的致命傷”這一句話。在一個文人雅士看來,或者以爲通俗文藝中的趣味太低級,或缺乏控製。我承認它有時候缺乏控製,因向觀衆討好而失去嚴肅的態度;至于低級不低級就很難判斷了——我們至少該想一想再說話。一個不曉得民間疾苦的文人,根本不能明白爲何兩個鄉人爲爭一堆牛糞而打起架來,他當然也就不能欣賞因爭牛糞這件事而來的打趣湊笑;而指爲低級。這到底是不是低級?誰敢說!或者,一個文人看到野臺戲中的包公囑令王朝、馬漢去捉鹌鹑燒燒吃,或包公自己背著鋪蓋卷趕路,他也許說這是唐突包公,趣味低級。可是他一點也沒想到,這種形容正是民衆把包公看成爲他們痛癢相關的人,是關切而不是唐突。至于要使民衆都知道每個人的身分地位,而恰好的去配備每個人的yi食起居,那恐怕就先要解決民生問題與教育問題,而不僅是文藝本身的問題了吧。還有,有些文人以爲通俗文藝中的言語往往不大幹淨,故曰之爲低級。這也要看它要求的效果是什麼,而不能專以粗俗否定其低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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