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說:唐代是中詩最發達的時代,有“詩中有畫”的王維;有富于想象,從空飛來的李白;有純任
靈,忠實描寫的杜甫;有老妪皆解,名妓爭唱的白居易;還有,嘔,太多了,好象唐代的人都是詩人似的!在這麼燦爛的詩
裏,按理說應有很好的詩說發現了,而事實上談文學的還是主張文以載道;好象作詩只是一種娛樂,無關乎大道似的。那以聖賢自居的韓愈是如此,那最會作詩的白居易也如此,看他《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裏說:“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其實李白的好,原在運用他自己的想象,不管什麼風雅比興,孰知在這裏卻被貶爲不明谕諷之道了!
他又說:“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辍哺,夜辍寢,不量才力,慾扶起之!”
這是表明他爲詩的態度——不是要創造一家之言,而是志在補殘葺頹。
他接著說:“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慾聘娼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複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衆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他的詩這樣受歡迎,本來足以自豪了,他卻偏說:“雕蟲之戲,不足爲多。”那麼,他志在什麼呢?在這裏:“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謂之諷谕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白居易《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①兼濟與獨善是道德行爲,何必一定用詩作工具呢。恐怕那些在“士庶僧徒,孀婦女之口”的,正是那發于一吟一笑的作品吧?
這個載道的運動,當然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爲主帥了。他的立論的基礎是“道爲內,文爲外”。看他怎樣告訴劉正夫:“或問爲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爲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答劉正夫書》)
這爲文宜何師的口調,根本以文章爲一種摹擬的玩藝,其結果當然是師古。所以他“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這極端的崇古便非把自家的思想犧牲了不可。思想既有一定,那麼文人還有什麼把戲可耍呢?當然是師其意不師其辭了。把辭變換一下,不與古雷同,便算盡了創作的能事。其實,文章把思想部分除去,而只剩一些辭句——縱使極美——又有什麼好呢?孔家的說詩,是以詩爲教育政治的工具;到了韓愈,便直將文學與道德粘合在一
,成了不可分隔的,無道便無文學。
道到底是什麼呢?由韓愈自己所下的定義看,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原道》)他這個道不是怎麼深奧的東西,如老子那無以名之的那一點。這個道是由仁與義的實行而獲得的。這樣,韓愈的思想根本不怎樣深刻,又偏偏愛把這一些道德行爲的責任交給文學,那怎能說得通呢!道德是倫理的,文學是藝術的,道德是實際的,文學是要想象的。道德的目標在善,文藝的歸宿是美;文學嫁給道德怎能生得出美麗的小孩呢。柏拉圖(plato)是以文學爲政治工具的,可是還不能不退一步說:“假如詩能作責任的利器,正如它爲給愉快的利器,正義方面便能多有所獲得。”
但是,詩是否能這樣腳踩兩只船呢?善與美是否能這樣相安無事呢?——這真是個問題!
“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勞是在乎提高了散文的地位,但是這個運動的壞是使“文”包括住文學,而把詩降落在散文之下;因爲“文”是載道的工具,而詩——就是韓愈自己也有極美豔的詩句——總是
不了歌詠
情,自然便不能冠冕堂皇的作文學的主帥了。因爲這樣看輕了詩,所以詞便被視爲詩余,而戲曲也便沒有什麼重要的地位。詩與散文的分別,中
文論中很少說到的。這二者的區分既不清楚,而文以載道之說又始終未敲打破,于是詩藝往往要向散文求些情面,象白居易那樣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明之則爲詩”,以求詩藝與散文有同等的地位,這是很可憐的。
那最善于作小品文字的柳宗元的遊記等文字是何等的清峭自然,可是,趕到一說文學,他也是志在明道。他說:“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爲炳炳yryr,務彩、誇聲音而以爲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有了取道之原,文章不美怎辦呢?他說:“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谕,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谟、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楊評事文集後序》)
這又似乎舍不得文采動聽那一方面,而想要文質兼備,理詞兩存,縱然“道”是那麼重要,到底他不敢把“美”完全棄擲不顧呀。
這種忸怩的論調實在不如司空圖的完全以神韻說詩,看:“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二十四詩品·自然》)
這是何等的境界!不要說什麼道什麼理了,這“情悟”已經夠了。再看: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oe匝壩模卣霸刂梗氈逃樸啤i癯龉乓欤豢墒眨喝月之曙,如氣之秋。”(《清奇》)
這種具的寫出詩境,不比泛講道德義法強麼?他不說詩
怎樣,效用怎樣;他只說詩的味道有雄渾,有高古等等,完全從神韻方面著眼。這自然不足以說明詩的一切,可是很靈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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