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講裏,我們略指出中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著擺列數條,沒管它們在曆史上的先後。現在我們再豎著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達最早的是詩歌。象《詩序》裏的“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樣心有所感,發爲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麼,我們先拿《詩經》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詩經》,據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于《詩經》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詩》中的《風》本是“出于裏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裏。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利哲學家——對于《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爲政篇》)定了讀《詩》的方法;于是惹起後世注《詩》的人們對于《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于《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詩》的用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禮記·經解篇》)這是以詩爲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爲政治教育的工具,爲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曲爲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家的利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于詩的原意特別注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應用。……例如述到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必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于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慾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幹燥無味(之談,而)①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學》裏引《詩》雲:‘邦畿千裏,惟民所止。’(《商頌·玄鳥》)《詩》雲:‘缗蠻黃鳥,止于丘隅。’(《小雅·魚藻之什缗蠻》)也說:‘于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止于至善。’……子夏問到《詩》裏所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爲絢兮。’是怎樣解釋,孔子答以:‘繪事後素。’子夏遂說道:‘禮後乎?’(《論語·八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贊爲‘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只是借詩以作爲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古代文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爲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作家,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後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有訓誡,于是文以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象老子的簡練,莊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象“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禦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文選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以由考古傳經而得致太平之術的,于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他們是整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于文學的創作與認識是不大注意的。他們的功勞是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犧牲品。“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關雎序》)詩的用
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離騒》)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鸾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爲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騒序》)來解釋《離騒》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淨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家師說;《關雎》到底是說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經”,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麼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于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婬。”(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爲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迹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家把賦分爲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後者把賦的形和作者的資格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竟爲侈麗闳衍之詞,沒其諷谕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竟爲侈麗闳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失古詩諷谕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麼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說:“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爲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後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價值的底思想已經在這時期發生了。所以我以爲魏底時代是中文學史上的自覺時代。”(《中
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那麼,我們就看一看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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