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文學概論講義第2講 中國曆代文說(上)上一小節]六朝的文說:曹家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在曹丕的《典論·論文》裏,有三點可以叫我們注意的:(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诔尚實,詩賦慾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
。”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爲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爲什麼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賞,承認美是爲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道而摹古,他現在是主張愛美的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複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牍,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隋書·李谔上書正文》)這是後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慾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家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如何偉大了。(二)《典論·論文》裏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後。”
曹丕與王朗書裏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爲文學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這裏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起創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爲主。”氣是什麼?很難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此語看出:爲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自己,不是爲什麼道什麼理作宣傳。這裏至少是說文當以什麼爲主,不是文當說明什麼;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麼,但是對于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伫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的,不是什麼“文者務爲有補于世”。有深刻的觀察,有敏銳的情感,有觸于內心,那創作慾便起了火焰,便慾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骛八極,心遊萬仞。……謝朝華于已披,啓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癡若狂。想象與思維的聯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裏。那方寸之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造一切;忽然縮斂,象一絲花蕊般細嫩,在春風裏吻著陽光。于是,
“籠天地于形內,挂萬物于筆端。始踯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顔;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或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绮靡,賦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質,诔纏綿而淒怆……”這是
格不同,當配以相當的文字。
“其爲物也多姿,其爲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疊代,若五
之相宣。”這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于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累良質而爲瑕……”這是一些文病。
但是爲文到底有一定的規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只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這似乎是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産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沒有創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爲創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于心靈,終于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他不用賦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爲不用賦
,它便不會傳流到現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的
認了解。我們可以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爲心靈的表現。
《後漢書》的著者範晔,主張“以意爲主,以文傳意”。(《範晔獄中與諸甥侄書》)同時他拿“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爲主是重在講說什麼,便是要分別什麼是該說的與什麼是不該說的;這比以情爲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爲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爲主,說什麼是次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著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爲主,是以意爲主,他們——陸機,範晔——都由作家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幹是什麼,不是替別人宣傳什麼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爲音調的講究爲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裏說:
“永明末,盛爲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製韻,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
沈約是四聲八病的首創者,這種講究看著雖然很纖巧,但是中言語本是“聲的言語”;聲的調配實是叫文章美好的要件。當這“盛爲文章”的時代,由主義而談到技術上去,是當然的步驟。這四聲八病的規定,雖叫文人只留意技術方面,可是這不能不算對言語的認識有了進步;文學本來是以言語爲表現工具的,怎樣利用工具的研究是應有的。沈約答陸厥書裏說:“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征之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殊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比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
。”這明明是說聲韻的分析與利用是一種新的發現。
這技術上的講求,自然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但足以證明那時候文學確是成了獨立的藝術,一字一聲也不許隨便用了。這正象樂器的改善足以幫助音樂進步,光線顔的研究叫畫家更足以充分的表現。自然,專修美工具是不能産生出偉大作品的,但這不能不算是藝術進展中必有的一步。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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