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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概論講義》第5講 文學的創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文學概論講義第5講 文學的創造上一小節]工作的質量變動增減一些而已,其實無論在何種社會組織之下,人總不能甘心閑著的;有閑階級自有消閑的辦法。在工作裏,除非純粹機械的,沒有人不想表現他自己的(所謂機械的不必是用機器造物,爲金字塔或長城搬運石頭的人大概比用機器的工人還苦得多)。凡是經過人手製作的東西,他的個人也必在裏面。這種表現力是與生俱來的,是促動人類作事的原力。表現的程度不同,要表現自己是一樣的。表現的方法不同,由表現得來的滿足是一樣。因爲這樣,所以表現個人的範圍並不限于個人。表現力大的人,以個人的表現代作那千千萬萬人所要表現的;爲滿足自己,也滿足了別人。別人爲什麼也能覺得滿足呢?因爲他們也有表現慾,所以因爲自己的要表現而能喜愛別人的創作物。人類自有史以來至今日,雖沒有很大的進步,可是沒有一時不在改變中,因爲工作的滿足不只是呆板的摹仿。當歐洲在信仰時代中,一個城市要建築個禮拜堂,于是瓦匠、石匠木匠、雕刻家、畫家、建築家便全來了,全拿出最好的技能獻給上帝。這個教堂便是一時代藝術的代表。一教堂如此,一個社會,一個世界也是如此,個人都須拿出最好的表現,獻給生命。不如是,生命便停止,社會便成了一堆死灰。蕭伯納說過:只有母qin生小孩是真正的生産。我們也可以說,只有藝術品是真正的生産。藝術家遇到啓示,便好象懷了孕,到時候非生産不可;生産下來雖另一物,可是還有它自己在內;所以藝術品是個xing的表現,是美與真理的再生。

  創造與摹擬的分別也在這裏,創造是被這表現力催促著前進,非到極精不能滿足自己。心靈裏燃燒著,生命在藝術境域中活著,爲要滿足自己把宇宙擒在手裏,深了還要深,美了還要美,非登feng造極不足消減渴望。摹擬呢,它的滿足是有限的,貌似便好,以模範爲標准,沒有個人的努力;丟失了個人,還能有活氣麼?《日知錄》裏說:“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其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爲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爲詩,似則失其所以爲我。李杜之詩所以高出于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只求似不似,有些留聲機片便可成音樂家了。

  “所謂作家的生命者,換句話,也就是那人所有的個xing、人格。再講得仔細些,則說是那人的內底經驗的總量,就可以吧。”

  藝術即:“表現出真的個xing,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態,將這些在作品上給予生命而寫出的。藝術和別的一切的人類活動不同之點,就是在藝術是純然的個人底的活動。”

  這是廚川白村的話,頗足以證明個xing與藝術的關系。《飲冰室》裏說得好:“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與“杜宇聲聲不忍聞,慾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同一黃昏也,而一爲歡憨,一爲愁慘,其境絕異。……“舳舻千裏,旌旗蔽空。酾酒臨江,橫槊賦詩。”與“浔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慾飲無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爲雄壯,一爲冷落,其境絕異。然則天下豈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

  容我打個比喻:假設文學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與心的接觸所得的印象是丙,怎樣具ti的寫出這印象便是丁。丁不僅是乙的縮影,而是經過甲的認識而先成爲丙,然後成爲丁——文藝作品。假如沒有甲,便一切都不會發生。再具ti一點的說,甲是廚子的心,乙是魚和其他材料,丙是廚子對魚與其他材料的設計;丁是做好的紅燒魚。魚與其他材料是固定的,而紅燒魚之成功便全在廚子的怎樣設計與烹調。我們看見一尾魚時,便會想到:“魚我所慾也”;但是我們與魚之間總是茫然,紅燒魚在我們腦中只是個理想;只有廚子替我們做好,我們才能享受。以粗喻深,文學也是這樣,人們全時時刻刻在那裏試驗著表現,可是終于是等別人作出來我們才恍然覺悟:啊,原來這就是我所要表現而沒有辦到的那一些。假如我們都能與物直接交通,藝術家便沒有用了;藝術家的所以可貴,便是他能把自然與人生的秘密赤躶躶的爲我們揭示開。

  那麼,“只有心境”與藝術爲自我表現,是否與文學是生命的解釋相合呢?沒有沖突。所謂自我表現是藝術的起點,表現什麼自然不會使藝術落了空。人是社會的動物,藝術家也不能離開社會。社會的正義何在?人生的價值何在?藝術家不但是不比別人少一些關切,而是永遠站在人類最前面的;他要從社會中取材,那麼,我們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決不會比常人遲鈍,他必會提到常人還未看見的問題,而且會表現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樣嚷出的感情。所謂滿足自己不僅是抱著一朵假花落淚,或者是爲有閑階級作幾句瞽兒詞,而是要替自然與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釋。偏巧社會永遠是不完全的,人生永遠是離不開苦惱的,這便使文人時時刻刻的問人生是什麼?這樣,他不由得便成了預言家。文學是時代的呼聲,正因爲文人是要滿足自己;一個不看社會,不看自然,而專作些有韻的句子或平穩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文人;他所得的滿足正如一個不會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會使他成個唱家。所謂個xing的表現不是把個人一些細小的經驗或低卑的感情寫出來便算文學作品。個xing的表現是指著創造說的。個人對自然與人生怎樣的感覺,個人怎樣寫作,這是個xing的表現。沒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現的,也沒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動千萬人的熱情的。創造是最純潔高尚的自我活動,自我辏射出的光,能把社會上無謂的紛亂,無意識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了,太汙濁了,從而社會才能認識了自己,才有社會的自覺。創造慾是在社會的血脈裏緊張著;它是社會上永生的唯一的心房。藝術的心是不會死的,它在什麼時代與社會,便替什麼時代與社會說話;文學革命也好,革命文學也好,沒有這顆心總不會有文藝。

  培養這顆心的條件太多了;我們應先有培養這顆心的志願。爲滿足你自己,你便可以沖破四圍的黑暗,象上帝似的爲自然與人生放些光明。

  “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裏,浮空眼缬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蘇轼《獨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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